宁芙和贺季君的订婚仪式在五月。这时H市刚好进入春夏相交的时节,老宅的园景也是如此,浓绿和浅绿交错铺满院子,高矮之间偶尔点缀零星的鲜艳。
这一年是他们认识的第四年,两人双双从国外取得硕士学位归国,脸上稚气未脱,对未来生活怀有无限希望。
依照贺季君母亲的意思,订婚仪式并没有大操大办,只是放在了一处郊外的老宅里,宴请的人也多是自家关系亲近的好友亲朋。
古宅内特意请人翻修过,结构大改,内里别有洞天,筵席只有三桌,所用餐具都是古董,只是一般人并无鉴赏能力,所以她只觉得一切布置精美但毫无生气。
贺季君的家庭关系复杂,她听过几次,没有一次搞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这次也是一样,宁芙被他牵着走,一一介绍给不同的人,他们互相微笑继而用重复的对话寒暄。
敬茶仪式前,他们推来一位面黄肌瘦的老人,做工精良的唐装下面褐色老人斑长满全身,手臂枯瘦如同一节回春乏力的树枝。
这场景连看一眼都要做很大的心理准备,因此她只好低头装乖顺。
“爸爸。”贺季君走过去蹲在轮椅旁,捧起老人的手亲昵地贴上脸颊。
宁芙为自己的心理想法感到羞愧,但也仅此而已,毕竟再傻的人也瞧得出来,排队依次和老人打招呼的男女老少,每个人都戴着假笑面具。
老人被搬运到一处柔软沙发上,一位雍容华贵的妇女坐到旁边,一只手盖在年长者的手上。
敬茶的仪式就这样开始了。
“大妈妈请喝茶。”她学贺季君的方式把茶递过去,嘴里有样学样的和他喊着一样的称呼。
这位女人的位置还没坐热,下一位又坐在了相同的地方。
“二妈妈请喝茶。” 贺季君没有惊讶,顺着流程奉茶收礼寒暄。
“三妈妈请喝茶。”
“四妈妈请......”
......
奉茶的仪式到了七位,宁芙脸上的表情终于漏出破绽,她膝盖跪得疼,小腿发胀。脸上双颊的苹果肌已经酸痛地挂不住,她没忍住回头看向贺季君,那笑容既揶揄又嘲讽。
她腹诽道:赌王家还只有四房,你家老爷子可真行,比赌王还厉害。
他察觉到她的不满,牵过她的手,拇指在手心悄悄摩挲安抚。
幸好‘七’便是绝数,后面再无多余的人需要跪拜。
最后一位年轻的女士接过奉茶,抿了两口合上盖子,递过去一盒成对的首饰和两封红包。她语言带着倦意,边说边侧头观察老人的表情,“做婚服的师傅今年档期已经满了,现在约也要一年半以后才能出成品,不如让他们先给家里添个孙儿增点喜气吧。”
宁芙愣住了,她未来两三年的人生就这在别人三言两语中被指定,‘生小孩’这个词在今天之前从没出现在她脑海里,这项任务打破了原先计划好的一切。
余下的时间,她一直在反驺这句话,再没心思留意周围的人和景。
贺季君似乎帮她‘领旨’了?菜品有些淡?他们聊到了没赶来的子女?
回到房间休息,她喃喃自语‘我要当妈妈了’,这句话里怀疑和猜测的情绪更多于肯定。贺季君解开胸前的扣子躺倒在她旁边,她钻进他的怀抱里躲避胡思乱想,床垫出现一个向下凹陷的洞穴。
“贺季君你喜欢小孩吗?”被衣服压盖的声音朦胧模糊。
“还好。”他补充道:“不要勉强自己,生不生的决定权在你。”
得了他这句话,就像吃了定心丸。只用了一个晚上,宁芙已经开解了自己烦恼——如果贺季君可以为了她迁就,那她同样可以为了贺季君忍耐。
他们房间的抽屉里,避孕套换成了验孕棒。
家里的帮佣对她的态度让人很不自在,他们已经先入为主把她的身份换成了孕妇。她再也无法随心所欲的吃东西,饭桌上的菜全换成了有滋补功效的,杯子里的水温度从没下过四十度。更让她厌烦的一点,家里除了保姆又多了一位营养师,专职在他们吃饭的时候提点两人的房事。
并不是所有努力都能换回匹配价值的回报。
肚子毫无怀孕的迹象,他们被安排去医院做了一次全面检查——贺季君一切健康,宁芙则是那类天生不易怀孕的体质,医生建议他们做试管。
从此宁芙开始了她的受难之路,除了以上种种,她每日又多了一项打促排卵针的任务。
第十天打针前,她瞧着自己肚皮上青紫的斑点,没忍住哭了出来。
“贺季君,我不想再打了。”她环住他的脖子抽泣。
贺季君搂住她的腰,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似乎下一秒就要濒临崩溃。
自从他开始在家里的艺术馆工作后,整个人变得越发沉闷,很多时候他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抱住她,把头埋在衣领处长久地呼吸。她问了原因后才知道——贺家的每一个孩子都被安排了专业,他们从医从政从商从法律,在各行各业为贺家的业务耕耘开拓。而贺季君的专业也是如此,他被塞进艺术行业。本以为自己的知识将用于促进国内艺术行业发展,事与愿违,毕业后他们逼迫他运用所学帮助自家人洗钱。
“对不起。”他艰难开口,眼神里的情绪混沌复杂。
她知道——贺季君离不开贺家,贺家生育抚养了他,他也理应有所回报。束缚他的不仅是道德观念,更多的原因是经济问题。离开贺家,他那一身在学校学来的艺术与文学功底,将变得一文不值。至少现在他还能在自己曾热爱的行业里苟活,工作之余还能和曾经的梦想打交道,这样的生活也远好过一众普通人。
被人拿捏咽喉的代价便是如此,连带宁芙的生育权一并被囊括在内——从始至终,她的子宫生育自由权从来不由她本人决定。
宁芙闷头攥紧拳头砸在他身上,听见他笨重呼吸着忍下所有疼痛,她默默流下眼泪。再擡起头时,她快速拔出注射器针帽,向肚皮的位置扎了上去。
那个时候他们为了躲避家人的施压,借口国外的生殖技术更优秀,逃去了外国度假。可惜逃得过贺家人的眼神,逃不过贺家人的眼线。
取卵前,他们有过短暂的回国探亲。
两人被大家长神秘兮兮地叫到一处办公室,面目严肃的保姆拿出一沓厚厚的文件,随手翻开最上面的一本——是宁芙每月例假时使用的卫生巾照片,上面根据这些图片列出月经流量和质量,分析了她本月的身体状况。
她强撑着拉住贺季君的衣袖,被他有力的手反握,这样勉力支撑,才得以让她没能在那间办公室倒下。只是回到房间,她便对着马桶吐掉胃里所有的食物,直到呕出鲜血。
除开上面的身体折磨,精神压力,试管的过程还算顺利。她肚子上开始出现打针也无法穿透的硬结的时候,医生说取出的卵子很建康,胚胎培养也很顺利。
他们轻车熟路步入医院,鸭嘴钳扩开阴道,长长的胚胎移植管探入子宫,放入了一个微弱的小生命。
移植完成后,她又留院观察一周,医生告诉她胚胎顺利着床,宁芙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虽然过程坎坷,她本人并非百分百愿意做妈妈,但正式成为孕妇时,带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她也开始着手准备做一名优秀的母亲。贺家那些神经质的监视也终于消停了。
好景不长,还没等到小腹隆起,可以摸到胎动的阶段,一次剧烈的腹绞痛后,她看见了一颗像葡萄一样血红的泡泡从下体流出。
这次的住院时间比以往都要长一些,甚至到后面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如初,她也执意不出院,放话要等贺季君出差回来后接她。
贺季君得知消息后连飞十几个小时的航班赶回来,他西装没换,外套上尽是残留着觥筹交错的酒糟味和脂粉香气。
他赶来医院,宁芙一声不吭换好衣服跟他出院。司机在楼下等候,保姆自然会收拾好一切,并且和他们不会乘坐同一辆车。
脑袋搁在后车窗上,身体蜷缩在角落,眼神死灰一片,如灯枯油尽后的景象。
贺季君的手探过去,捂盖她冰冷的手掌。宁芙带着绝望的神情回头看他,嘴角抽动,发现自己连一个笑的表情都做不出来。她突然失控,抱住他的脖颈隔着西装狠命在右肩处咬上去。
衣料塞了满嘴,放纵哭泣的念头被堵上,喉咙里的呜咽声不断,眼泪灌进领口。
再来一遍!再来一遍!所有的过程全部都要再来一遍!
车子驶入庄园的栅门,在台阶前停稳。宁芙拉开车门甩下他跑了出去,她一刻不停,目的明确,跑回了他们的房间。
通向阳台的玻璃门没关,半圆型外扩阳台用汉白玉做护栏,窗外正是一片密林。微风拂动透明如纱的窗帘,白鸟自林中振翅,一飞冲天。
风掀开衣摆,漏出肚子上密密麻麻的针眼。她跨坐在护栏上,向下看去,绿林随风而动,像是自由的神灵在召唤。
以前她认为钱很重要,能帮她解决人生的大半烦恼;后来她认为爱情很珍贵,善解人意的伴侣能陪伴她挨过苦难;再后来她终于知道,最重要反而是一个人最初便拥有的......
他追到门边,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再也不敢向前一步。
宁芙终于笑了出来,她回头对他说。
“贺季君,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