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一一》的最后，小男孩在外婆的葬礼上说：
“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给别人看他们不知道的东西。”
如果你认为这个故事夸张如一出戏剧，那我便是这部剧的场记，负责在最后的花絮里出镜，告诉你关于他们的‘不知道的事’。
嘘——！
看下去。
当我的脑子里在走神过电影的时候，他好像正讲到兴头上。
我回过神，借本子掩护，用右手掐左手虎口。
大意了，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在倾诉人的面前走神，可是重大的失职行为。
如果你看到这里，还请帮我保密。
幸好他正在专注讲的故事我已听过别人的版本，除了视角不同，情节我早已了如指掌。
“能说一下你的感受吗？”我主动出击，以免他向我提问。
他有些犯难，面露纠结，好像这是一段复杂的关系。不过他还是努力用自己的语文水平，拼凑词汇，告诉了我。
“和她在一起......我会控制不住一直想看她。”他顿了顿，“通常和别人上过床后，我对那些人的兴趣就会消失。但是和她在一起，就算我们不上床只牵手，我也会心满意足。也许，她是我唯一想认真谈恋爱的对象。”
恋爱——一个人分泌6个月的多巴胺。
来访的对象鱼龙混杂，人总是偏向于说有利自己的话，他们的故事不能全信。
因我个人的偏见，对这位来访者有先入为主的厌恶，对以上的深情发言，我嗤之以鼻。
水笔在本子上沙沙地做记录，我在‘俄狄浦斯情结’上画了个叉号，其他什幺也没写。
“嗯，能试着说一下原因吗？你之前说过自己在家不受重视，长期缺少父母关注，一直对别人的看法很在意，为了让他们注意你、尊重你、喜欢你，你才开始滥交。她为什幺又是你想认真恋爱的对象？”
这个问题显然问倒了他，他的手指交握，像一尊石像坐在那里，眼睫也不曾眨动。
“因为和她交往时，你们正处于高三的紧张学习中，面对外部的压力的作用，人总是会首先选择逃避。所以在环境的催化下，你会认为这段感情不同于以往。是这样吗？”我给出一份答案。
“不是。”
他否决了我的答案。
人在做选择题时，总是比做问答题的速度要快。
他急着辩解：“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在周末用‘和朋友去图书馆学习’的借口骗家长，去找一间连锁酒店开房。整个周末，我们都一起腻在床上度过......”
喂！我可不是什幺黄色小说码字机！
我比划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这听起来和正常情侣会做的事情没有什幺区别。麻烦你直接说一下现在的困扰吧。”
他看起来快被这个问题逼疯——想向我证明他们的关系是爱情，却又没有任何有说服能力的证据。因过度思考诱发的情绪激动，手背粗壮的血管凸现在皮肤上。
“在她之后我有过别的女朋友，也有过未婚妻。我做了很多尝试，但是她们好像都不是那个对的人。”
“为什幺？”
“我想和她有一个孩子。”他坦诚道，“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想，从高中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幻想这幺一天。”
我叹了口气，把自己左手盖在右手上，以防我控制不住自己，擡手来扇他一个巴掌。
真希望这种道德败坏的男人赶紧去死！滥交的人渣就该下地狱！
他深情款款说的话，我当然一个字都不信——学不会自尊自爱的人，怎幺可能会知道正常的爱情！
桌子上的表嘀嘀响个不停，像是听见天籁之音，我心里如释重负。
“抱歉，今天先到这里吧。再问您一个问题——您养过宠物吗？或者是亲自照顾一株植物？”
“没有，以前家里人对动物毛发过敏，花园也一直都是家政打理。”
“如果您有条件的话，先试着养只狗怎幺样？宠物给人的陪伴和支持，也能诱发一些感情，也许你能从它身上找到缺失的关注和爱意。那样的话，你也不必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
他向我道了谢，自觉走出了咨询室。
我把杯子灌满水，恶狠狠地咬住吸管啜饮，心想这周有必要找我的督导大倒苦水。手指蜷曲，刚才和他聊天记录的一整页纸被我撕掉，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和渣男的聊天记录真是脏了我的本子。
数月后，我再微信朋友圈看见了一张脸庞滚圆，毛发柔顺的哈士奇照片。
我一边点开原图仔细品味，一边留言夸赞主人人美心善，狗养得真漂亮。
【谢谢】
看清回复人的那刻，我有种踩到屎的反胃感。
是了，还是那个渣男。
应机构的要求，以防咨询人的情绪失控萌生自杀想法，我们也会加上他们的微信，做好24小时值班。
不消片刻，微信的聊天框提示我有一条新信息。
【可是我不想和我的狗有一个孩子。】
......
正值下班前，我坐在办公室椅子上察看他最新发过来的消息。几个月之前的那句话还没被顶出聊天框。
他给我发了一张偷拍的照片——一个坐在游艇上的女人，穿着一件色彩绚丽的长袍，帽檐和墨镜盖住了她的整张脸。右下角的近处，漏出一对朴素的婚戒。
【好紧张，能提前祝福我们吗？】
照片上的女人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另一位来访者。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我联络，和这位来访者失联，让我感到焦虑不安。
一个人能直白的告诉别人自己有自杀的想法，往往证明他们其实正在求生。而完全脱离咨询师控制，回避心理咨询的来访者，才是最危险的人。
我记得我和她的最后一次对话——我劝她先建立完善的自我意志，再和她希望交往的人产生深入关系。
作为一个无法稳定情绪的人，他们缺失的只是支持和陪伴，而处于变动的世界并非永恒不变，唯一能做到的只有修炼一颗不动摇的内核，以自身思想的不变应对时刻变化的外界。
她还太脆弱，我还没有把她从那些黑暗的回忆里拉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拯救她！
天边漏出一团火，把身后的白云点燃，瞬时间烧红了半边天。
办公室的同事叽叽喳喳地拿起手机拍照，有人路过我身边，喊我的名字。同事问我为什幺还没下班，我随口应付道在整理明天预约来访的人数。
欢闹的声音远去，办公区重归寂静。他们都已经走了，这里只留下我一个人。
打开消息栏，光标在闪动，半晌后屏幕变暗，我一个字也没打出来。
回过神，我扣上手机，痛苦地揉着太阳穴。
消息是三天前发过来的，这段时间我请假调休，工作手机锁在了办公室抽屉里。
无论结果如何，显然都已经没有回复的必要了。
远处的景象模糊，眼前台灯的光变得刺眼，我回头发现天已经黑透。
胡乱抓了一些东西放进包里，我等待着电梯下楼。电梯缓行下降，心脏搏动越来越快，好像要从我的口中顶出来。
我走出大楼，白日不复存在。擡头仰望，穹顶像是一块被人拉扯的黑幕笼罩在我身上，月亮是那个人窥视时遗漏的昏黄的眼珠。一股眩晕感自上而下贯通全身，身体本能的恐惧，让我感到虚弱。
太晚了，怎幺会这幺晚，为什幺我知道得这幺晚！
愤怒的血灌注到双腿，我快速穿行马路，向下一个光亮的地方跑去。
路灯在我身后飞逝，眼前的路看起来还有很长。
我要快点回家，天黑之前我总是会回到家里的，家是最安全的只要躲进衣柜里就不会被他发现因为这是妈妈说的话家里有我的家人有我的妈妈有我的爸爸不不要爸爸妈妈他是个骗子他骗了我们他骗了你他骗了我我不要他我不要爸爸我不需要爸爸不要男人这个世界不要有男人......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