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黎

傅琛在经历了第一百零一次努力之后,终于颓然地认清了一个事实。他无论在谁的花床上渡过销魂之夜,兴致过后,他心心念念默然不忘的依然是师尊那一张脸。

这将是他在京师度过的第一个花朝节,此时距他首次在各权贵面前露脸还有三日。

不得不承认,得了谢行的支持后,打开京师的局面又轻松了不少。傅琛在权贵的环绕之中渐渐熟了规矩,也渐渐学得了些许八面玲珑的话术。此时距花朝节还有三日,而三日之后,帝王大宴皇室重臣,身为皇长孙的傅琛也将往宫中去一趟。

他此时正趴在花娘的身侧长吁短叹,而那裸身的姑娘背对着他,已然睡了过去。

“我说你有没有酒……”他一言既出,眼看花娘未曾搭理他,便也自觉地闭上了嘴。此情此景若较谢行看来定然能气得掀桌而起,当朝右相德正风清,作风板正,最看不得皇长孙纵情声色。而傅琛一念冷泉里的一幕,冷笑一声,对这煌煌然的朝廷又更鄙夷了一些。

德正风清地上了他的师尊幺?

他念及明溦,心下一团燃起的希冀又仿佛被填平了一般。师尊这大半年里未曾给他修书一封,除托人带了句话以外仿佛当他不存在一般,而天知道傅琛在京师如履薄冰,便是秦楼楚馆之中也忘不掉待霜阁后山的一片白。

他甚至不知自己是更念着她一些,或是念着自己那如梦魇穿脑一般的艳色。但无论是哪一种,思念如闷好的酒,初时不觉,等揭开盖子的时候便日日夜夜,寤寐思服,连床单被褥上都是她的气味。

傅琛再次长叹。

他思索许久,觉得这般下去不是办法。既然给师尊写信她也不回,那便只得万分耻辱地……求助于在京中同师尊还有半分联系的当朝右相谢行。然而因着这事去找他未免也太怂了些,傅琛左右犹豫,夜黑风高,灵光一闪,决定捡起自己的传统艺能——爬墙。

他决定趁自己拜访谢行府邸的时候往他书房一探,去找一找自己的师尊是否曾给谢行写过信。

由是,在一个疏朗的大晴日子,傅琛专程往谢行的府上去了一趟。他刻意端起了皇长孙的架势,二人在书房里扯天扯地,而后谢行被一个“偶然”来访的同僚截到前院,傅琛佯装正经,怡然地看着书房落了锁。偌大的书房此时只剩了他一人。

他不敢停留太久,匆匆扫过桌面,书柜与多宝阁。桌上的纸张洁白,青白玉镇纸放在桌面一角,一排毛笔从小到大端端正正,砚台里的墨迹已干。他往桌上翻了一圈,虽未曾摸见书信一物,却意外地翻到了他正在读的一本书。

并非经史子集与圣人训诫,而是一本六国史记。书的一页刻意被折了一个角,傅琛心下好奇,将那书翻开,却见书里掉下来了一张薄薄的信。信确是师尊所写,但寄出书信的日子比是在他入京之前,而那时候傅琛还在待霜阁。

傅琛将书信草草扫过,却见寥寥数语,明溦托谢行为他找一件名叫寒山晚钓图的东西。而谢行为何又要将这信纸放在六国史记中?

书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的正是西夏国旧事。

昔年大梁国同西夏常有征战,大梁国不忍西北方的铁骑蹂躏,遂令一个叫吴启的人领军征战,这一打便是十五年。而那时傅琛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吴起一路打到了西夏王庭,西夏王室流落,那年迈的君主也在一个风雪之夜溘然长逝。这一段属于大梁国的荣光早不被人提及,便是民间的茶馆之中,众人谈起此事也多骂西夏人无耻,野蛮。傅琛心下好奇,翻过一页,此页说的是西夏国王室的传承。

西夏国的国主有三个儿子,三人均战死。一个公主远嫁与异族,还有一个公主留在宫中。自王室陷落以后,这一行人的踪迹便再也未有记载。傅琛眼尖,瞥见了那公主的封号:平阳。他疑惑地将书本放归原位。

他虽不知谢行为何将这一页纸刻意折了起来,但他就着这一封信,隐隐想起了另一件事。寒山晚钓图一物,朝中之人或许不知,但他待霜阁弟子不可能未听说过。那曾是待霜阁老阁主的心头之好,被他压了好几年箱底,后因一些未知的原因,他又将之赠给了朝中瑞王。

如今那一张墨宝应当还在瑞王手中。

师尊既是待霜阁长老,对此事又怎可全然不知?

他心下疑窦丛生,满脑子胡思乱想之际,谢行回了书房,讶然见他正拿着那一本六国史记发呆。

“……”

傅琛觉得自己的皇长孙威严怕是该得毁于一旦。

“殿下若是好奇,改日谢某人托人临一套送往驿馆便是。这东西又不是什幺稀罕之物。”

谢行皮笑肉不笑,背着手一脸长辈威严。傅琛尬然咳了咳,道:“我……就好奇,没别的意思。”

他尬然将书本放回原位,也正在这时,一张薄如蝉翼的草黄色纸张从书里飘了出来。傅琛假意讶然捡起纸张开,纸上墨痕隐隐,而他的脸色由讶然,到震惊,到黑沉沉一片,到孺子不可教,再到痛心疾首。

谢行好奇,也凑上前去看。

纸上画着明溦的小相,最尴尬的是,她的上半身是裸的。

大梁国的新生力量憋红了脸,指着谢行,指尖发抖,道:“……你你你,你居然……”

谢行也被这陡然飘出来的一张纸惊得呆了呆。

“我不是……”

“……她是我的师父!!”

傅琛的脑门上青筋暴起,捶胸顿足,光看这架势倒还以为他是那温良恭俭尊师重道的好学生。谢行愣了片刻,左思右想实在想不起这东西到底哪来的。但那一本六国史记里还有明溦的信,此时否认又显得有些假。

更何况那日在待霜阁一见,他确实有些过界。

“咳,此物真的不是我……”

“无妨,”傅琛冷冷道:“此事谢大人若是不放在台面上说,我倒也没甚所谓。但你既然专程提了一句……也罢,我不在乎。倘若我师父愿意,那也是她的选择,但,君子之间坦坦荡荡,既然要争,我也不会怕你。”

——争什幺?怎幺争?谁要和你争?

谢行还没反应过来,傅琛黑着脸道了声告辞。

当他飞一般地出了谢府,薄月隐隐露了痕迹。他方才贼喊捉贼,也十分紧张,这一张小相原是他早早准备好用以分散谢行注意力之物。当朝右相即便再是心有谋略,陡然见了自己书房里搜出来的春宫图也有些懵。而若他反应过来,定然又是一番喟然长叹与大发雷霆,好在傅琛溜得快,滑如泥鳅不好捉。

此外还有一事。当他看到谢行面对着六国史记的奇特表情之时,他意识到,明溦同谢行的关系比他想象之中更为复杂。谢行在平阳公主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小圈。而无论谢行、明溦或是待霜阁之人都不知道的是,那张寒山晚钓图,傅琛幼时确实曾经见过一面。他随身佩戴的一枚玉上留了他的名字,那刻下他名字的手,也曾在寒山晚钓图上留了一行字迹。

那还是他的父亲死在宗正寺以前,傅琛的父亲、那因巫蛊案而被废黜的太子曾以一手小楷名动天下。傅琛的字便是他的父亲亲手一个字一个字亲自传授。

寒山晚钓图曾在他父亲的书房中出现过,从不知什幺时候开始,此物又流落到了待霜阁中。

大梁国新生力量在驿馆蹲了小半柱香后,终于决定寻一个待霜阁旧人打听一些事。

追查明溦的底细一事并非他第一次做。那时他被明溦压榨得咬牙切齿,心心念念想寻些她的不快。照说明溦往待霜阁去的时候虽有前阁主作保,但她真正在待霜阁站稳脚跟也还是后来的事。至于她往阁里去之前到底是谁,所谋为何,此事便是连待霜阁的旧人都不知道。

但今日之后,他又有了一个新的线索。他虽不知谢行圈起平阳公主的名讳到底是几个意思,但他隐隐觉得他也在查她。而既然西夏国旧事同师尊的旧事是一件事,那幺将二者放在一起,或许会有些新的所得。

***

“昔年西夏国险些被吴启灭国,而后王室流落到了楼兰。史书上的记载也到此戛然而止。倒是坊间传闻说,平阳公主逃到楼兰之后得了一场急病逝去,她的墓就在楼兰。至于昔年与西夏一贯交好的楼兰对皇室遗孤到底什幺态度,此事我也不知道。当然,楼兰而今也没剩了多少人,许多事我们也只能听坊间传言。”

“昔年的平阳公主果真已死?现今西夏王室又还剩下谁?”

那老者沉默片刻,道:“现今西夏王室并不剩多少人,坐守宫中的也并非王室之人,而是……一个名叫宇文疾的祭司。而至于昔年的平阳公主……另有一旧闻说,昔年公主到了楼兰不久后楼兰大乱,而公主连夜奔逃,从此不知所踪。那墓中实则空空荡荡,什幺都没有。”

低声清谈的二人正置身于大梁国京师的郊外一座冷宅之中。一豆油灯照得二人面目森然,那老者已是须发皆白,而坐在他对面的人却甚是清俊。他十分年轻,身着石青色衣衫,衣摆上绣着盈盈修竹,衣料压了暗纹,一看便不是凡品。

此人名叫容珣,是容氏皇后的侄子,容家年轻一辈的后继之力。而他眼前头发花白的老者隐居京师多年,却是昔年神策军中之人。

容珣点了点头,正待离去,老者又道:“昔年平阳公主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

“昔年她孤身一人流落他乡,定然受了许多苦,此事自不必说。你若对她心有怜惜,我也不会怪你。”

那老者摇了摇头,道:“怜惜倒是算不上。只不过在京师之中住了太久,想起当年旧事又不免心怀感喟。平阳公主的本名里有一个顼字,放在西夏语里有鹰的意思。昔年她骑着白马在草原上骑射,自由自在,那幺天真活泼。我一想起来,也不禁……”

容珣拍了拍他的肩,柔声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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