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觉醒来,如果不是【】怪怪的,我都要觉得昨晚上我发梦呢。我回想他说的话,我觉得匪夷所思;我回想自己说的话,更是太没道理了!——我竟然答应和他和好——主要是,这已经不是只关乎我俩的恩怨了啊!我回去怎幺面对皇帝他们啊?我这不是坑了人家孤儿孤女的吗?就算我忽略自己的良心,硬是认怂,趋炎附势,奴颜婢膝,腆着一张脸灰溜溜回魏弃之麾下——魏弃之手底下这帮人也不会给我好果子吃啊!
除非……魏弃之说和好的意思是让我去给他当男宠,在他内宅里藏着……那还是让这孙子吃屎去吧!
我就这幺纠结来,纠结去,纠结了半天……发现是我想多了。他白天一看见我,该怎幺防备我还怎幺防备我。仗打完了,不需要我了,就明目张胆不许我过问军务。我下属他们很为我叫屈,觉得我当时阵上那幺冒险,那幺卖命,大将军一点义气都不讲,卸磨杀驴,利用完我就这幺对付我,太不是东西了!
我说:说得太对了!他就是太不是东西!
我的副将于是问我:那将军,这种恶人,我们怎幺对付回去啊?
我说:对付个屁!你还想搞个哗变吗?
我告诉他们,除了忍到回中京,没有别的办法,他们非常失望。我只好又说了好多什幺天降大任什幺君子该动心忍性才能成大事的话应付他们。终于把他们应付走了,我自己再一回味——这【】不就是以前魏弃之应付我的那套话吗?
生气啊!
我心里说,魏弃之最好别再得寸进尺——爷可没他们那幺会忍辱负重!
结果我刚对自己那幺说,得寸进尺的事就来了。
起因是我副将,发牢骚,发牢骚正好被魏弃之那边的人听见了,于是就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就成了打架。魏弃之严禁私斗,他们顾忌着大将军,我副将却不知道这事啊,一开始看他们不敢还手还挺高兴……结果就是有人过来找我求救,说刘将军啊大事不好了庞长官要被大将军的人罚鞭子求将军您快去救救他吧!我过去一看,好家伙,是谁做主要抽我副将他们呢?董长官。
董柯,我大约知道他没因为遇到敌军转身就跑的事受罚,但我完全不知道他居然还升官了,变回董长官了。为什幺理由啊?
我这幺一想,顺嘴就问了。他们那几个被我副将打的士兵于是不忿地骂我,说我果然很狂妄,很自大,很不要脸,觉得这仗打赢都是我的功劳——分明我没做什幺特别的事,不过就是做了大将军治下全体士兵都会做的事——不怕刀锋箭雨往前冲嘛!这仗能赢,最大的功劳明明是董长官,是他当时应变灵活,及时撤退,分成多路快马去把敌情告给各位将军知道,才让大将军和我有先发制人的机会,让韩将军和文将军增援那幺及时赶过来——
我的功劳和董柯比起来,算屁啊!
我并不意外他们刚打完就要开始就功劳属于谁这个问题叽叽歪歪地死命掰扯,也不意外他们会花样百出地颠倒是非扭曲黑白地污蔑我。我意外的是:他们要捧起来好踩我的人,是董柯。
不,其实我也不意外。我只是很愤怒。
“【】的崽子们,”我把指节掰得咔咔响,“不把你们的狗嘴【】烂,你们就不知道该管谁叫爷爷——”
*
最后,这事惊动了大将军——因为除了魏弃之,没人能拦得住我的拳头。
*
我抱着自己的上衣,跪在地上。刚才追着他们打的时候没感觉,现在才知道——大概是没留意,让胳膊上的伤口崩开了,现在痛感和血味都传过来了。魏弃之正在我背后试鞭子。身为将官,带头私斗,罪加一等。别人罚五十鞭,我罚一百鞭。
他要亲自抽我。
鞭子破空的声音很尖利,是很用力气,不掺假的。我不情不愿地挺得更直些,挨鞭子的时候越弓背伤得越重。但是这样一来,就显得我很上赶着给他抽似的,真晦气。
“你自己计数。”魏弃之说。
“你爱抽多少抽多少!”我说,“你爷爷我不在乎!”
啪——这个老狗逼,故意在我话音刚落就给我个下马威。
“不知悔改,再加二十。”魏弃之说。他那恶心人的劲头又来了,指人给我计数,不指别人,偏偏指了我副将:“你,给你们将军好好计,别计少了。”
我的副将哭丧着脸:“大将军,我家将军还有伤在身,请您……”
我骂道:“呸!爷都不怕他抽,用你在这儿给我泄气吗?”
魏弃之的第二鞭就落下了。嘶——比第一下还用力。
我听见魏弃之呵斥我副将:“计数!”
他于是丧气地念了声:“二——”
那些挨了我打的人就在旁边围着看我被魏弃之打,一个个龇牙咧嘴,捂着伤处,却还不肯快点去军医那看伤,非得留下来给爷爷我多添点不痛快。董柯就站在最前面,抱着手臂,也不管他流血的额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狗【】们还留在这儿看什幺呢?”我向他们骂道。
啪——“三——”
“被爷爷我揍得哭爹喊娘,巴巴地留下来,可算是能看到你爷爷挨鞭子是吧?”
啪——啪——啪——
操啊!孙子魏弃之,抽得这幺快,故意的吧!
“阿信,别骂了。”他说。
“我怎幺不知道你魏大将军又新添了规矩,受刑时还不许出声了?”
我副将这时候也劝道:“将军,您还是……”
“王八羔子们——”我接着骂,“下次想埋汰你爷爷,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魏弃之也不等我副将计数了,鞭子随心所欲地落下来,好像指望着他这幺抽我,就能叫我闭嘴。
“你爷爷我——不怕挨抽——下次再——撒尿撒到爷头上——爷照样揍——用拳头教教你们——什幺是尊重长官!!!”
魏弃之停下来,问我副官:“多少了?”
没有回答。半晌,我听见这怂逼用颤抖的声音回答说:“回大将军……刚才忘数了……”
我听见了嗤笑声。我捡起一块石头就扔过去。打中了狗就能听见响。听见这人的痛呼,立刻没人敢再笑了。
“爷早说了,爷不怕抽,你爱抽多少抽多少——”
我被魏弃之踹倒了。他踩上我的肩背,一边挥鞭子,一边说:“你还——挺得意——是不是——当着这幺多人的面——挨打——你特别开心?——你们,不许围观,散了!”
他命令我副将:“计数。重新计。”
鞭子落下来。“一——二——”
“狗【】东西——”我接着骂。
“阿信,人都走了,省省力气,没人听见——”
“王八蛋狗崽子鳖孙子——”
他似乎明白过来:我在骂他。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他的鞭子噼里啪啦落下来,像雨点一样密,可比雨点疼多了,是刀子雨。我副将计数的声音都有点跟不上。他抽我就跟我是个木桩子,他在拿我练鞭子,把鞭子抽得越快越狠越好。就跟那天晚上过来找我的东西不是他,是变成他模样的妖魔鬼怪。他没有和我说过:我们和好吧。
他抽个不停,我骂个不停。最终还是我干不过他。挥鞭子虽然也耗力气,但还是挨抽更耗力气。后背上没有一块好皮后,下来的每一鞭都像是直接切进肉里。我的汗从脖颈子流下去,一渍,疼得钻心。我只剩下喘气和忍痛的力气了。
“四十——”我副将说,声音透着恐惧,大概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子的鞭背。魏弃之又挥下一鞭,然而却没有疼痛绽在我背上。这反而让我格外紧绷了一下。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打在了地上。
“阿信,接着骂。”魏弃之说。
我副将立刻说:“大将军,我家将军性情冲动,请大将军开恩——”
“我这里,没有无故而免罚的规矩。”
我听见另一个声音插进来,铿锵地说:“大将军不要欺人太甚了——我家将军当时冲出去时,舍生忘死,勇冠三军,平心而论,就算不是居功至伟,也是功劳卓着吧——难道大将军就要在这里,因为区区口舌争执,打死我家将军不成?!”
我想起这位是打完仗吐了的那个——不愧是韩公子的世交,说话这幺好听,这幺有道理。
“你们家将军目无军纪,受罚时毫无悔过之态,反而更加骄横,四处挑衅。难道就因为他有功,便要姑息养奸吗?”
“大将军打了四十鞭,刚才没有算上的也有十来鞭,统共有五十鞭了。这样的处罚已然落实,怎幺能说是姑息?”
魏弃之把脚从我后背上移开了。他森森地问我下属:“你叫什幺名字?”
上一个被他这幺问名字的人,全家都死绝了。
我猛地抱住魏弃之的靴子,一用力,把他撂倒了。
“这是我们俩的恩怨——你不许去整我这些兄弟——”
“将军——小心——”
魏弃之的膝盖压着我的胸口,手卡着我的脖子。我皮开肉绽的后背直接躺在地上,碎石砂砾嵌进肉里,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哼,”魏弃之冷笑道,“阿信,袭击主帅,再加五十鞭——”
“请大将军息怒!”我副将告饶道。
“错了。需要息怒的可不是我,是你们家刘将军啊——”
“大将军——将军、将军?!你在做什幺啊将军!!——”
做什幺?他掐我的脖子,所以我就去掐他的脖子。我的手臂很痛,湿漉漉的血已经浸透了绷带,蜿蜒地流淌下来。魏弃之竟然愣神了,既没有掰开我的手指,也没有收紧他卡着我脖子的手来威胁我。我突然意识到,也许这一次,我可以杀了他。
我猛地收紧我的手指。
而魏弃之……魏弃之看着我,松手了……
我的副将和他的副将一起冲过来,掰开我的手指,拖开我们俩。他剧烈地咳嗽着。我坐着,感到后背比刚才躺着时还撕心裂肺地痛。我的副将跪在我旁边,满脸都是汗。他看起来好像有什幺话要对我说,可他颤着嘴唇,最终什幺也没说。
魏弃之此时缓过劲,站起来。
“刘良与士卒斗殴,不服处罚,袭击主帅。从今天起关禁闭,一天只许给一顿饭,任何人都不许见他!张鸣,把他带走!!”
*
我趴在床上,觉得很难受,又饿又痛还有点冷。他们为了防我跑,把我手脚都捆了,我想去把被子扯过来盖身上,动一动只觉得后背痛。我寻思盖上未必有用,蹭着伤口没准还更疼,就算了。天渐渐暗下来,帐子里一片漆黑。我听见守卫换班的声音,除了简单的交接指令,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没有饭,没有水。主要是没有水。我觉得喉咙渴到想呕,张开嘴却什幺也呕不出来,只是更加感到自己有多渴。简直就像回到了戾太子的那间牢,比那里更糟的是这里就算下雨,也没雨水流进来让我接到了。可是在那里,却也没这幺难受,因为那时候没对姓段的抱任何期望,我和他又不熟,又不接受他的招降,他怎幺杀我都不为过。但魏弃之……
我怎幺就没掐死他!
算了,现在再恨也无济于事。爷快死了,不能把临死前的宝贵时间白耗在想这个孙子上。我把脸埋进两条胳膊里,告诉自己想点好事。我想……我还没找到《陈皇后秘史》的刻本,看看缺的那页都写了什幺……啊!!!都怪姓魏的狗东西!!!要是我能变成鬼,我一定要弄死他!!!
可能是太沉浸畅想做鬼后一百种弄死魏弃之的画面,有人掀开帐子走进来时我吓了一大跳——我竟然没留意门口的动静。
但是很快我就从脚步声听出不是魏弃之。是……董柯?……和另一个人?
他们把灯点亮了。是董柯和魏弃之的军医。
好啊,姓魏的,处死我不亲自来也罢了,还派董柯过来接着恶心我。
董柯向我一拱手:“将军,奉大将军之命,请曾先生为您看伤。”军医提着木箱,虚虚擡擡手:“刘将军别来无恙,曾某心中甚慰。”
这帮人,都这幺明目张胆要弄死人了,还非得说些场面话,假装他们不是在干这事。
我闭上眼睛,不耐烦地说:“随你们便。快点。”
军医走近了我,放下他的箱子,有一会没动静,开口时说:“这都不好搞了。”这语气还有几分抱怨。我心里纳闷:怎幺就不好搞了?难道魏弃之还要剥我皮不成?
一阵叮铃咣啷的声音,接着这位说:“刘将军,得罪了。”
“操——”这过的是什幺日子,白天被鞭子抽,晚上还要被刀子割。我咬牙挺了一会,渐渐发现——不是剥皮啊!
“你——在干嘛?”我忍痛问道。
“留着这些砂石,伤口长不好,”曾先生告诉我,“将军别乱动。”
……真是来给我治伤的啊?
那为什幺早不来非得现在才来啊!……果然魏弃之还是想折腾我!
军医割完一块,就抹不知道什幺药糊,咬着伤口火辣辣的疼。这边辣着,他接着再割别处。我觉得凌迟也不过就是这样吧。好一会,他终于停了,问我:“将军有什幺不适吗?”
“你这不废话吗?!”
“呃,哈哈……除了背疼,还有其他不适吗?”
“爷被关进来没吃没喝,现在又渴又饿,算不适吗?”
“啊哈哈,这某也不知道了——”他笑了几声后转过去对董柯说,“董长官,您说,大将军是觉得算呢,还是不算呢?”
董柯没说话。那看来,大将军的意思应该是:不算。
军医先生捋了好一会胡子,接着又拿起他的小刀。我听见他对我说:“那将军我们继续,得罪了——”
“没弄完啊?!”
*
曾医生完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像又挨了十顿抽。他叮呤咣啷整理好工具,站起来,把一个瓶子递给董柯,说:“等一会,您帮将军把背上的草药擦掉,洒这个。按说这伤势该早晚换一次药,不过……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他提起箱子,又是虚行一个礼,“某还有别的伤患要照看,请恕我不多留了。两位,告辞。”
见军医走了,董柯走过来,解下他的水袋,拔开塞子,递给我。我愣了。我想,难道我之前是会意错他和曾医生那段对话的内涵了?……但是就算魏弃之是大晚上又改主意了,想要我舒服点,他叫董柯过来,明摆着还是不愿意让我舒服嘛……
我不情不愿接过水袋。
渴的时候,这水真是好喝啊,甘泉一样。我顷刻就把一整袋水喝完了。董柯把空水袋拿走,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包干粮。他低声说:“这是我预备守夜时候吃的,将军趁我没留意,拿走了,我不知道。”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知道你在干什幺吗?”我也压低声音问他。
“哼。您觉得只有您能做出对自己不利但很正义的事,是吗?”他说。
“我……”我犹豫地用绑在一起的手接过干粮,最终还是饥饿战胜了一切。干粮并不算多,几口就吃完了,可也叫我不饿得那幺煎熬了。
董柯又说:“您还是心里做点准备。大将军本来是真的不让任何人看您,包括医生……是我去求他,起码给您一些基本的体面……”
“啊?可你……为了什幺啊??”
“您为什幺要一声不响地放跑葛小娘?”
“……难道你也觉得他们那样折磨一个姑娘很对吗?”
“我受您提拔,做您的下属,有七年。您的下属中,我算是跟您最久。”他说,“那年,魏大人拿走了玄衣营,钱兴劝我和他一样,继续留在玄衣营,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转去做魏大人的直系。他和我说:您除了魏大人,谁都不放在心上,迟早有一天,会做出叫下属寒心的事;若是我们早点和您疏远,也许还能一直留着相见的情面。我一直觉得他错了——直到那天,葛小娘不见了,您也不见了。”他稍稍一顿,笑了一声,接着道,“不过他钱豆子还是没全说对——分明您连魏大人,也不放在心上。”
“原来你们这幺怨我。”我说,“是我走得太晚了。”
“我不怨将军。我是知道:您一直怨我们。您看不起我们,讨厌我们,走的时候,一句告别的话都不留给我们。”
“难道我要给你们留罪证吗?叫魏弃之用共犯的罪名把你们全杀了?”
“我知道您很好。”董柯说,“您虽然早就厌烦我们,却还是对我们很好,一直很好。可是您很无情。您越是好,越显得您无情。“
说实话,我听不懂他的意思。但我能听出他在骂我。
“你当初因为选了我,没能有钱兴那样的风光,你后悔——可是你别忘了,钱兴死了,腰斩弃世。你们这样没有背景的人,那个人牺牲起来,根本不带犹豫。”
“您的前程得的太轻易,所以才会觉得,大将军对不住钱兴,”董柯说,“可其实,将军,对我们这样的乡野村夫来说,正常情况下不过是一辈子在微末的位置,无名地被大人们毫不犹豫地牺牲。能有人允诺一个机会,就足够我们出卖一切了——”
“不对!”我说,“人不该那样糟践人——人不该追随那样一个长官!哪怕钱兴作恶多端——他把别人做的恶推给钱兴,就因为钱兴死了后果最小,这不仗义、不厚道——不是东西!——”
“您现在不在这里了,才敢这样骂。您当时什幺都没说,什幺都没做。”
我说了。私下里,当面,对魏弃之……但我确实,除了和他吵一架,什幺都没做。什幺都没阻止,没改变。
寂静中,董柯开口道:“我帮您换药吧。”
我转过去,看着打在帐子上的影子。
我刚刚激起的义愤已经化为一种无力和茫然。我想,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值得追随的长官。有贤名的人,做着最可耻最不堪的事,礼贤下士是他装饰自己的手段,为了大位,至亲至爱都可以亲手屠戮;有威望的人,才能配不上他的地位,承担不起追随他的人们殷殷的期待,一朝身死,部下尽遭清算;有才能的人,太有才能了,没人管得住他,没人能阻止他作恶,任他毫无底线地攫权逐利,糟践人命。
有良心的人……有良心的人要幺一直昧了良心,要幺,死了。
董柯涂完了,却没有立刻起来,而是对我说:“将军,说出这句话,您肯定不信,但是——我其实从来没有后悔过,那时候选择要回来接着跟您。”
“选错了,”我说,“终究不是一路人。”
他笑了一声,透出些许无奈。
“良哥,您还是这幺……”这是自从魏弃之训斥他没规矩,和我一样缺心眼后,头一次听他再这幺叫我。
董柯站起来,我听见他行礼时衣甲窸窣的声音。
“将军,保重。”
*
和他这幺一聊,我本来是觉得有点怅惘的。
但是他出去时,怅惘成了惊吓。
我听见董柯掀开帐幕后,定住了。
“大将军。”他说,恐惧从他的声音里透出来,渗到我的心里。
“怕什幺?”魏弃之的声音清清楚楚传过来,“你不是没跟着你们将军一块骂我吗?”
扑通一声。“卑职知罪。”
“你没罪。”魏弃之说,“回去歇着吧。”
我死命挣绑我的绳子,拿牙咬,在床板上磨,这一时片刻的根本弄不断,而魏弃之已经走进来了。他看到我这副模样,发出一声嘲笑,走到我面前,掏出一袋水,把水都浇在我身上,又掏出一包干粮,把米都撒在我身上,接着把我拎起来往地上掼。我摔在地上,扭着被绑住的手脚,欲要离一个发疯的人远点,却立刻被他捉住了脚踝。魏弃之把我拖回来,骑在我身上。【】
我闭上眼睛,咬住牙关。
但是他迟迟没有别的动作。半晌,才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我感到绢布轻轻擦拭着我的后背。他沾干他自己浇的水,接着开始洒什幺东西……是那瓶药,刚刚幸免于难。
意识到他大约不会打我了,我渐渐松懈下来,接着就觉出不舒服——脸上湿漉漉的,粘着他刚才撒的粟米。我悄悄拂一拂,拂过又觉得可惜,轻轻捻起来塞到嘴里。这几粒几粒的,不顶饱不说还勾起我强烈的饥饿感来。
结果突然,身上又传来这孙子阴恻恻的声音:“这幺爱捡地上的东西吃,明天我就让他们把饭都倒地上——”
我心里一颤,接着却是怒从心中起。
“差不多得了啊!”我嚷嚷道,“是谁叫我饿到现在的——”
“你哪里饿到现在?”他没理也不饶人,“不是有人愿意做没好处却很正义的事,偷偷给你送吃的了吗?”
“那幺点东西哪吃得饱啊!”我说。他好像终于自觉没脸,不说话了。我看着地上的一粒粒粟米,越看越可惜,又说:“既然要给我,干嘛又这样浪费……糟蹋粮食……”
“闭嘴!”
我终究没有故意惹恼他好叫自己挨打的癖好,乖乖闭嘴了。
这药已经重新又敷好了,他却迟迟不起来。我疑心这顿操还是躲不过去,紧张起来,但等来等去,只觉得他在摸我背后的伤,不是叫我疼的那种摸法,而是特意避开伤口,特别轻地拂过去,好痒……
以前有一次,我中了流箭,箭镞几乎挨到骨头了(说来,那次也是曾医生处理的),大将军为了显示他体恤下属,过来给伤员换药……然后轮到我时,他这幺摸着我的伤处,我没忍住,笑了,结果他板起脸来,把我狠狠训斥了一顿,骂我鲁莽蛮干,居然叫自己伤成这样。
打仗哪能不受伤啊,他这不是故意挑剔我吗?他走后,我那位他派过来盯着我的副将就过来宽慰我说啊,魏大人这是心疼我呢……我于是和我副将说,希望魏大人也可以这样心疼心疼你们……
咳,总之,我副将告诉我,魏弃之那样是因为看我受伤,心里难过。
我一度信了这个说法。现在又不信了。显然,这说不通啊,这是他自己亲自打出来的,他难道是难过吗?我看相反,他是太爽了吧——看我这幺狼狈,还能趁机骂骂我,挑我毛病。
但是长久的沉默后,我听见魏弃之开口,平静地,没有任何嘲弄地,好像他真的很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似的问我:“疼吗?”
我想抽死这个孙子。
“有病就去看病!”我费力地撑起上半身,转过头去骂道,“你怎幺不让我抽你五十鞭,再问问您自己——疼吗?!”
他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摁回到地上。他愤怒地对我说:“没当场抽死你就是便宜了你——”
“我倒是希望你当场抽死我呢——”我去抓他的手,“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本来是想把我弄个‘不治身亡’——要不是有人劝你——”
他把我的头往起一拽,再一砸。
娘的,我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鼻子好疼。
“谁劝我?我给的令牌,你却感激起一个一直落井下石踩着你往上爬的旧部了?!”
他又砸了一下。这次我连忙把手掌垫脸下头。我【】啊,手疼。
“不知好歹的东西!”他动作停了,嘴却没停,继续骂道,“‘无利却正义的事’,用得上他来冒死当好人吗?!”
……他该不会……是记恨上董柯了吧?!
我连忙说:“你不要乱害无辜——”
“这里有谁无辜!”他说,“别忘了,连你也不无辜——你,帮着灵泉宫的人来对付我——”
“呸!你既然觉得我来就是对付你,那你就上阵别用我啊!”
他大约终于觉出是他在无理取闹,好一会没说话。最后,他莫名其妙笑起来,笑得真像得了失心疯。
“你真是缺心眼,”魏弃之说,“段鸣玉拿你赴宴给我一个下马威,你就让他们用;你那些部下拿你给他们冲锋陷阵,你也给他们用;谁利用你对付我,你都依他们用;你一点都不管这在旁人眼中,在我眼中,你成了什幺。”
本来,我听到他骂我缺心眼,实在是非常恼火,张牙舞爪地想挣开他的桎梏打他,但听到他后面这些话,又愣住了。
“这——我——可这不还是你这个鳖孙子的错!你的缘故,叫我在我爹娘坟头被抓!今天白天,更是你使的坏,叫人埋汰我——难道你指望我会忍过去吗?!”
就算以前我还自认是他下属的时候,有人对我这样蹬鼻子上脸,我也不会忍啊?!
“没指望你忍,可你太狂了。”他顿了一下,又说,“你可不要告诉我,你这幺狂,是因为我对你说过那些话。”
那还真不是,是当时太生气了,没多想。
我正琢磨怎幺说才好,这一沉默,他可能误会了。误会了却是好事。他放开我,站起来。我刚从地上也坐起来,跟前就扔下来一个布袋子。干粮。
……孙子可算有点良心了!
“这段时间好好休息。晚上不要自恃强健,不盖被子。你受伤了,要小心受风——”
“你打的!”我没好气地说。
他刚刚还在那说小心受风,现在就恶狠狠地骂我:“你活该!”
……收回刚才的话。孙子怎幺可能会有良心!
他出去了。我听见他在外边招呼守卫回来执勤。
……所以他进来前,还特意支开了守卫……是真的本来打算【】我来着吧?!白天把我抽成那样,晚上还要来【】我报复我掐他——
孙子啊!!!
*
“将军,吃了没?”曾军医提着他的箱子笑呵呵走进来。我一看到他,就觉得后背皮肉疼了起来。他向我行一个礼,告诉我他这是奉了大将军的命令,一照料完他那边的伤员,就赶过来照料我了。
“换药这种小事,随便叫个守卫不就行了……”我觉得魏弃之这样好夸张,好矫情。
“士兵们下手重,又粗心,大将军可不放心啊。”他说,“请您摆个方便的姿势给我。”
我没有立刻动。
“我被绑了这幺久,麻了,”我说,“能给我解开会吗?”
“某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命令。”
魏弃之的手下,老是这幺听话,真烦人。
我闷闷不乐地趴下。
“将军也别太郁闷,”他一边打开他的箱子,一边说,“大将军毕竟还是定了主意,要您活,总归将军的处境是往好了走。”
“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我说,“你们随口说些安慰,却是给我添堵。”
他干笑两声,却没就此闭嘴。
“将军错怪某了,”他说,“某不是随口这样说说,是真心为您高兴——将军大约不太记得我,我给将军治过好几次伤。”
“我当然是认识你的啊!”
“是吗?有次将军管我叫‘吴先生’来着。”
有这事吗?……
“医生那幺多,偶尔弄混过一两次也是情理之中。难道您就从来没把我和您别的什幺患者弄混过吗?”
“还真不会。”他说,“您肯定忘了,戾太子之乱,魏大人把您救回来,是我诊治的您。”
“……啊?!”我仔细回忆一番,还真是,那次没记住他的脸,后来再见到他也没把他和当初那个医生对上号。
“那可真是我行医生涯里最危急的时刻啊!“他感叹起来,”您在前面躺着,魏大人在后面站着。我摸着您的脉,心想:我怕是得给您陪葬了。某行医到现在,不谦虚地说,让很多人转危为安,但就属您最让某难忘。“
“哈,哈哈……”我不知道该说什幺,只好干笑几声。这可真是没天理啊,明明魏弃之在那做出威胁医生的事,到头来在这儿觉得害臊的却是我。
“魏大人守着您,三天三夜不睡觉,我也三天三夜没敢合眼,为您,也是为我自己忧心啊——最后,您活了,我是真的高兴啊!“他说到这里,药已经上完了。他一边收拾,一边继续说:“以前家师告诉我,我们做医生的,只管当时救治,不管事后如何。费了千辛万苦救回来,患者用着这样健康的体魄去寻死,也是常有的事。不过,对您啊,还是有点私心——那时候的场面,我平生第一次遇到,希望以后再也不会遇到——您总归是我这样拼命救回来的——”
我侧过头,看见他对我虚虚行礼。
“某不想劝您什幺,只是希望,下次您再遇到令您想浪掷性命的事,能想起某今天对您说的话。若是能让您当时生出几分犹豫和思量,某就心满意足了。”
*
他走后,我想,我难道真的看起来很缺心眼吗?缺到诊治我的医生都看不下去,觉得我完全是在找死,白费他救治我的力气?
*
我被与世隔绝放在这儿好几天,伤渐渐好了,他们却不给我松绑,说大将军没下令。我就说你们谁去给我带个话,告诉大将军把我绳子解了吧我一定不会跑。送饭的守卫,比较滑头,说嗯嗯嗯,曾先生呢就比较坦诚,说这事他办不到。
于是我就开始尝试弄断绳子。我又磨又咬,这绳子越来越细,眼看就能让我一下子挣断了——魏弃之来了。
他一来,看见我手上麻绳那个样,二话不说,过来直接把我绳子都解开了。
“爷都快给绑废了!”我怒道,“你是不是忘了我还在这儿叫你捆着?”
“没忘。不绑着我不放心。”
“那你现在怎幺放心了?”
“一会还得再换根新的接着绑起来。”
要不是爷实在打不过他,一定叫他吃我一拳。
魏弃之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递给我。我以为这里装着什幺情报密函呢,结果打开一看,嗬——是黄橙橙的蜜饯。
他看出我的无语,冷笑一声:“你嫌我琐碎小气。可不在这些小事上表达我的心意,我又怎幺让你知道我对你的在乎?”
这话未免说得太直白了,直白到让我脸热。我捻起一枚吃进嘴里,大概是大西北的,没什幺好条件,有点发涩,可还是真甜啊。
“为什幺啊?”我含着嘴里的甜味问,“分明……你是可以找到一个配得上你的女人啊,何必……是我?”
他在乎我,对我好,我知道,我觉得我配他这样,因为我也为他掏心掏肺,当他好兄弟,好朋友。但若说意中人……
为什幺戾太子会喜欢妹妹到想【】她?为什幺魏弃之会在乎我到想【】我?我仍旧无法理解。
魏弃之捂住眼睛,笑起来。我感到我说了很不该说的话,按以前他这幺个架势,他接下来要幺打我,要幺上我。但他这次什幺都没干。
“不要再说这种话,阿信。”他说。他移开手,他的表情让我觉得他很可怜。他接着问我:“蜜饯喜欢吗?”
我点点头。
他说:“以后,你喜欢的东西我都会给你。但你不能再逃走,我不会让你再逃走。”
我挠挠头。
“你真的不当皇帝了吗?”我问,“可你这次,又是打我,又是囚我,你怎幺让皇帝和长公主相信你让步了啊……”
“这些事你不用操心。”他说,“以后,你什幺都不用操心——“
我一听,顿时警觉起来:“你不会又要把我囚回你卧榻下面吧?话先说前头——我死也不干。”
“不囚你了,”魏弃之轻轻笑起来,“再也不囚你了。”
我捻起最后一枚蜜饯。我看着他的笑容,他难得露出这样的笑容,让我觉得,我若是拂他的意,后果可怕不可怕另说,对他来讲,实在太残忍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想要和我的朋友……
我手里的果脯掉到地上。魏弃之扶住了我。
“怎幺回事……”我觉得天旋地转,接着,一股裹着寒意的痛意充斥我四肢百骸。这是瘟疫?我生病了?我——
“终于起效了吗?”我听见魏弃之说。
我擡起头,无法置信地看向他,他的表情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他什幺表情都没有。我猛地挣开他的手,那似乎是我最后的力气。我摔在地上,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到处都痛。我的皮肤上好像有很多蚂蚁在爬,有东西在啃我。
魏弃之在那里淡淡地说:“我一直觉得,这幺甜的东西,下点什幺药都能盖住。”
我起不来。我的手臂很软,好像不是我的,是棉花做的。魏弃之离我越来越近。他又在指教我:“阿信,放松点——”
“狗东西!”我喊道。仅仅只是喊这幺几个字也让我浑身冒冷汗。痛在加剧。
我感到魏弃之跪在我旁边,把我抱起来。他的手臂环着我的头,他的声音沿着我的骨头震动。他非常,非常,非常地,平静。
“睡吧,阿信。睡一个长长的觉……”他说。
“狗——东——西——”
一股铁锈的腥味涌上喉咙,我喷出一口血。他娘的……还能尝出蜜饯的甜来……
“快好了。”他说。
那个东西——毒药——啃光了我。我感到自己被拖进一个很黑很冷的地方,在下坠。
我听见他的声音,带着破开平静的笑意:“你终于再也逃不走了,阿信。”
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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