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坐落在半山腰上的温泉山庄,四周松柏环绕,声响和光亮皆被苍郁的枝叶所淹没。

这里是个一等一的适宜休息的好去处。

但周画屏和宋凌舟没有留下过夜,考虑到他们是以病假为由翘掉夜宴来享受温泉,最好趁着有人发现以前尽快回去。

两人从温泉山庄出来,乘马车沿着山道向京城赶。

在温泉里待了许久,又喝了几口侍从端上来的果酒,周画屏感觉整个人晕乎乎的,脸上仿佛有热气在往外冒,她掀开车帘,大口呼吸从外面进来的新鲜空气,闷热的感觉才消去一些。

林木的剪影倏然而过,悠荡在其中的鸟鸣一瞬便散在身后,静静的夜里唯有寒凉的夜风久伴不去,周画屏朝车窗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转过头来:“我想下去走走。”

马车已经从山上下来,接下来的路途无阻平顺,宋凌舟便应下了下来:“正好我也想出去透透气。”

他撩开车帘下马车,站稳后伸出手,欲扶周画屏下来,周画屏却没搭手,撩起裙摆,嘿咻一声,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周画屏:“啊呼~外面的空气真不错啊~”

她张开双臂环抱虚空,仰起头,半眯的眼睛和上扬的嘴角露出满足之色。

看着眼前好像饱食后停在地上的圆鼓鼓雀鸟,宋凌舟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后摇头失笑。

她这是醉了?

“你愣在哪里做什幺?来,走一走,活动一下身体~”周画屏拉住宋凌舟的手,迈大步往前走,颇有几分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

被扯着走的宋凌舟抿嘴偷笑,看来是真醉了。

夹道两旁草木凋零,能看到的只有光秃秃的树枝,但即便无景可赏,周画屏依然兴致浓厚的样子,漫步在郊外小道上,每一步都十分轻快,走了快有十里的路也不见步履变沉。

宋凌舟觉得奇怪:“公主,你走了那幺久,不觉得累吗?”

“你累了?”周画屏边问边放慢脚步。

“......”

怎幺有种被小瞧的感觉,宋凌舟心道。

周画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不觉得累,大约是小时候基础打得格外扎实的缘故。”

对此,宋凌舟表示不解,她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来去有轿撵载着,脚下沾不到灰的人怎幺会有这幺好的脚力?莫不是幼时习过功夫?

见宋凌舟投来疑惑目光,周画屏索性将话说明白:“我母亲带着我从家往京城赶,为了省盘缠一半路用走的,有时母亲抱不动我就放我下来走,我走着看过好多地方。”

低头踢了下地,然后道,“噢,我说的家是巫云的那个家,不过算起来我在那里待了还不到三年,这样的地方好像称不得家吧?”

混乱的话语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宋凌舟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词。

巫云,他记得如今皇帝周子润即位之前的封地好像是一个叫巫云的小县,那周画屏口中的母亲应当是元后慕容皇后。

先皇猝然驾崩后,周子润被推上帝位,当时很多人没想到继任者会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落魄王爷,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没有选择用联姻笼络朝臣,还把发妻接回到自己身边。

但事实和传言似乎有所出入,根据周画屏所说,慕容皇后孤身携女、历经辛苦来到京城,才得以保全身份。

未曾设想过的信息袭来,宋凌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周画屏也没想要他回应什幺,提起这些,只是对现在所处的情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勾起了沉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碎片。

“每次我累了闹着要回巫云的府邸,母亲便说那里不是家,只有父皇在的地方才是我们的家,她说得多了我也就信了,跟着她来到京城。”周画屏自顾自说道。

风从耳边吹过,她擡起下巴,目光随风向前移送,透过夜色望见了不远处的城门。

“就在那里,我和母亲被人拦住不让进去,母亲只好带着我坐在路边等父皇来接我们,可从清晨到傍晚,等到太阳落山,父皇还是没出现。”

宋凌舟问:“那你们就一直等在城门口?”

“嗯,一直等着,等得无聊了就擡头数星星,数完星星再看月亮。那天的月亮又高又圆,母亲说那是十五的月亮,十五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周画屏突然笑起来,“你知道吗,当时真的很神奇,她说完这句话立马就应验了。我父皇从城里出来亲自接我们回宫,他穿着龙袍坐在御撵上,背后仿佛悬着一轮金日,整个人发着黄灿灿的光。”

听着周画屏的描述,宋凌舟也跟着笑了,他大概能想到当时的情形。

苦苦等候多时,就快要丧失希望的时候,那个期待已久的人出现了,那种从心底迸发出的惊喜为眼前的人与物洒上一把闪耀的金沙,让人觉得以后的路也会如当前时刻般璀璨。

但这种感觉往往只是错觉,刹那的光亮蒙蔽了人的双眼,看不见背后实际的黑暗。

周画屏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后来也有许多十五的圆月,可我们一家三口再也没能团聚。”

周画屏仰头向天空望去,上面挂着一轮月亮,孤零零却也圆若玉盘,她凝望着圆月,嘴角的笑容逐渐隐没,皎洁的月光落下,映出她眼中化不开的怅惘。

周画屏脸上有尚未消去的红晕,提醒着宋凌舟她现在正因醉酒而浑身发热,但他却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很冷,需要有人将身上的外衫脱给她穿上。

宋凌舟如此想也如此做了。

落在肩上的重量使周画屏顿住脚步,回过头正迎上宋凌舟关切的目光,她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会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

四眼相望,宋凌舟却将周画屏看了个明白。

周画屏不是专门说给他听的,她只是恰好在今夜松弛下来,说出这些旧事,这些旧事在心上压了太久,压得她无法呼吸,好不容易有一刻喘息也只敢轻呼出气。

周画屏不曾吐露心事,但宋凌舟听出了她藏在话里的心声。

很久很久之前,她就没有家了。

她是那幺的委屈,又是那幺的倔强,悄悄把所有苦痛咽下,不轻易让别人知道,遇上再艰难的日子也不叫出声,独自一人熬过来。

大概没有人听周画屏叙说过心事,更没有人因这些不为人知的旧事安慰过她,宋凌舟这样想着,眼中升起朦胧的雾气。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抚这道悲声,但他知道自己总得说点什幺,于是道:“以后每月十五我和公主一起看月亮,我也是你的家人,我们在一起就是家了。”

然后抱住周画屏,将她按入怀中。

温暖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将寒冷的夜风尽数挡下,周画屏隐约觉察到此时此刻有种奇异又的感觉在心中萌发,她说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她清楚,身前的这个胸膛是可以依靠的。

周画屏轻“嗯”一声,回抱住宋凌舟,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垂落的长睫微微颤动,遮住湿润的眼睛。

黑夜下,两道人影一动不动,月光投射下来,朦胧的银晕勾勒出他们相缠的轮廓。

*

新年伊始,还没歇息几天,宋凌舟就又陷入忙碌之中。

一部分原因是他升了官,从四品大理寺少卿,获得更多职权也伴随着更多需承担的责任,许多案件他都要过手,这些事务虽然繁琐但难不住他,真正让他困扰的另有其事,而这件事占了原因的大部分。

周子润欲借念瑶台案件对朝廷来个大洗牌,从三法司中抽调出个别官员组建一支临时队伍,深入调查涉嫌贪污官员,查证后将他们缉拿,另提拔他看好的人顶上。

宋凌舟就是这支临时队伍中的一员。

事情一旦有所进展,他就得向周子润汇报,三天两头就得往宫里跑,艰巨的事务和频繁的跑动不免让感到疲惫。

为了减缓宋凌舟的疲惫,也为了有更多时间和他相处,周画屏时常进宫与他在宫中用餐。

这天与怡妃一同吃完午宴后,宋凌舟照常前往福安殿觐见周子润,周画屏则留在怡妃宫中等他散会。

周玉岚有一段时日没见到这个姐姐,缠着周画屏要她和自己练琴,周画屏倒是乐意陪她,但小孩子的注意力转移得很快,不一会儿她就转注于拨弄琴弦不再理周画屏了。

周画屏悻悻退开,在阵阵琴声中走到怡妃旁边,半开玩笑道:“玉岚是个省心的孩子,一个人也能乖乖待着。”

“她一向不用我多费心,”怡妃笑着说,然后低下头,“不知道这个孩子会不会也这幺乖巧。”

周画屏顺着怡妃的目光向下看去,衣裳的褶皱显露出怡妃身体不寻常的地方,她原本纤细的腰身粗了好几圈——微微隆起的腹中有个四个月大的小生命。

盯着看了片刻,周画屏的视线移到怡妃手上,左手拿着绣绷右手捏着针线,从刚才开始她就在一直忙活手中这两样物件。

看着怡妃飞针走线,周画屏纳闷道:“孩子还有五个月才出生,你现在就准备衣物,会不会太早了?”

“这不是给孩子的,是给陛下的,”怡妃擡头看一眼,摇摇头,“陛下身上的荷包旧了,我打算做个新的给他。”

沉默片刻,周画屏开口:“你对父皇还挺上心的。”

“摆在台面上的心意能有几分是真?”说完,怡妃便意识到失言,赶忙转开话题,“不过依我看宋驸马对你是真上心。”

“你也没见他几次,怎幺就看出他对我上心了?”周画屏一脸不信。

怡妃停下针:“小事见人心。方才宴上有碗乌鸡汤,你还记得吧?”

周画屏点头,她当然记得,那道汤她尝过,味道极鲜。

“御膳房特地煮了那碗乌鸡汤给我补身子,里面加了滋补的黄芪、当归、党参...那些带着你最讨厌的苦味的药材。”看到惊讶之色在周画屏脸上绽开,怡妃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是不是根本没尝出来?因为宋驸马早就吩咐过,如果御膳房要用中药入菜,得单独给你再做一份。这点小事都考虑到,你说他对你是不是很上心?”

周画屏被怡妃揶揄,脸微微红了下。

宋凌舟一向对她体贴照顾,这她是知道的,但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细心。

默默观察并记下她的口味已经很难得了,更难得的在他忙碌之余仍没有忘记,侍候她的仆役或许会做得比他更细致,但没有人会像他一样用心。

感受到宋凌舟的心意,周画屏不觉心生欢喜。

“嗯,他是对我很上心。”她垂下头,放低声音,想尽量掩饰开心,但从眼角唇畔溢出的笑意还是显露出她真实的心情。

看着周画屏周身的冷然中生出一分柔暖,怡妃忽而笑了,笑中松了口气:“我本来还担心宋驸马一片真心付水流,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周画屏笑了下没有否认,但笑容随即消失。

她忽然想到了什幺,疑问的视线投向怡妃:“之前你都没觉得我对他...?”

怡妃想了想,道:“说实话,不太明显,至少我是没怎幺感觉到。”

周画屏微不可查地蹙起眉头。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果怡妃这个旁观者迟迟才发现她对宋凌舟的感情,那宋凌舟会不会无所察觉?

片时的空隙让怡妃从周画屏的表情中读出她的想法。

“殿下,   你要不要试着向宋驸马表达你的心意?”怡妃问。

“怎幺表达?”

那些直白黏腻的话语她可说不出口。

“像这样?”怡妃摇了摇手上的绣绷。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看着绣绷上的还未完成的龙身和祥云,周画屏心想,或许自己可以绣个其他花样送与宋凌舟,不过绣什幺好呢?

*

宋凌舟睁开眼睛,还未从迷蒙中清醒过来,就被从窗子外照进来的阳光刺了个措手不及。

天亮得真快啊,他这幺想着,手肘支在桌上撑起身子。

当日事当事毕,宋凌舟不喜拖延,坚持把事务处理完再休息,因为最近多出很多公文要看,他经常要忙到半夜,偶尔困得不行就干脆趴在书桌上休息。

昨夜看完最后一篇公文已是凌晨,算下来他一天睡眠时间统共不到两个时辰,但即便没睡够也不能继续补觉,还有早朝等着他。

宋凌舟用力甩了甩头,感觉自己清醒一点后,向书房外走去。

拉开门正好看见欲擡手杀人的周画屏,宋凌舟一愣:“公主怎幺来了?”

“我来是因为听说你这几日不用早膳就出门。”只见周画屏拿出一个纸包,强塞到宋凌舟手里,“知道你省时间,喏,里面是打包好的早点,拿着路上吃。”

宋凌舟点头应下:“好。”

两人面对面分别站在门里门外,如此近距离,周画屏却听不太清宋凌舟的声音。

她微微皱眉,露出关切的目光:“凌舟,你昨夜是不是又没休息好?”

“公主多虑了。”

宋凌舟虽然这样回答,但不经意去捏鼻梁的手指暴露了他的真实情况。

知道他逞强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忧,故而周画屏没有戳穿,只是低头悄悄叹了口气。

“我还有样东西要给你。”

周画屏的声音唤回了宋凌舟涣散的神思,他定了定神,然后看见周画屏从怀中拿出一样物什递到他面前。

“这是?”

“香囊。”周画屏说,“我在里面放了白芷、苍术、丁香、薄荷还有冰片,有安神醒脑的作用。”

接过来后,宋凌舟将香囊送到鼻前,果然闻到一股清凉的香气,眨眼间面上倦色扫去大半。

醒神后,宋凌舟的五感恢复不少,指腹抚过,触到一片凉滑柔软,这种手感可不是寻常布料会有的。

宋凌舟脑中闪过一个猜测:“这个香囊是你亲手做的?”

“嗯,缎料和丝线也是我亲自选的。”周画屏擡头看了宋凌舟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表情不甚自在,“你要是不想戴可以直说,不用勉强。”

宋凌舟拿着香囊没说话。

他以为周画屏只是把香囊买回来再往里面装了些香料,不承想这只香囊完全出自她手。

宋凌舟大受震动,目光下滑,仔细观察起手里的意外赠礼。

香囊外层用的是藏蓝色锦罗,雅贵又低调,平整的缎面上绣着一只青鸟,青鸟后有一轮金线绣成的圆月,在暗色的衬布上显得格外明亮。

如此独特的绣样必然是周画屏亲自设计,并且一针一线缝上去的。

十五的月亮,传情的青鸟。

这只香囊虽然没有好到精致夺目,但其中蕴含的心意足以点亮宋凌舟的双目,一双桃花眼水波纵横,落满灼灼花瓣,其中含着的情意如三月春意般浓烈。

宋凌舟敛眸轻笑:“不勉强,我,我很喜欢这个香囊,谢谢你把它送给我。”

然后周画屏赠予他的香囊系在腰间。

有这抹藏蓝点缀,大片的绯红更显耀眼,崭新的官服和崭新的香囊使宋凌舟看起来精神焕发,清俊的面庞生出几分不寻常的魄力。

周画屏有一刻愣怔,她突然发现宋凌舟身上有种变化,从寻常白身到四品大官,他的气度也在随之变强,曾经是宋凌舟向她寻求庇护,而如今似乎可以换做他来庇护她了。

喜悦和自豪从周画屏心里油然升起,好像你认出街摊上的一颗蒙尘的珍珠,买下后日复一日认真擦拭,终于让它散发出应有的光泽。

淡白的天光在天上飘荡,随着日头从地平线上升起,缓缓淌落下来,感受到头顶越来越亮的光线,周画屏向旁边退开一步:“宋大人,是时间去上早朝了。”

一个时辰后。

朝会结束,臣子纷纷从殿中出来,相熟的官员三两成团向宫门走去,宋凌舟行在人群中,两侧分别是宋柏和任敏中,三人边走边闲聊。

任敏中无意瞥见宋凌舟腰间多出来的饰物,好奇问道:“凌舟兄,你这香囊好生别致,是在那间绣坊买的?”

“哪间绣房都买不到,这可是出自公主之手。”宋凌舟扬唇一笑,带着几分得意。

凑过来的宋柏听到这话,胡须下的嘴唇啧啧耸动:“我说你小子今天怎幺这幺精神,原来因为这个,害得我差点以为自己已经老了。”

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又受周子润信重,宋柏自然也被挑选进临时搜查队,与宋凌舟等人共事。

一连几日对着和自己同样疲惫的脸,突然间看见对方状态变化与自身形成鲜明反差,这让宋柏不禁怀疑他是不是上了年纪。

发现不是自己有问题,宋柏松了口气,忍不住调笑一句:“看你的样子,想必这香囊提神的效用不错,要不你让公主再做几个给我们?”

话音刚落,宋柏便感到一道冷冰冰的目光,那目光上下回转,将热闹的谈话声隔绝开来,气温仿佛低下来许多。

“像香囊这种贴身物件还是不要假手他人为好,二叔若想要可以让二婶做一个。”宋凌舟说得漫不经心,语气却隐隐透出几分嘲弄,“噢不对,我忘了我还没有二婶,二叔你到还没娶亲呢。”

宋柏:“......”

虽说独身至今是他自己的选择,但听了宋凌舟的话怎幺莫名有种被戳中痛处的感觉?宋柏抿了抿嘴,没再开口。

察觉到叔侄二人间暗潮涌动,为免误伤,任敏中自觉发声撇清自己和这一话题的关系:“虽然我也没有娶亲,但我平日清闲用不上这个,就不必凌舟兄请殿下操劳了。”

“如此最好。”

宋凌舟这才收回摄人的架势,眼神在宋柏和任敏中两人面上扫过,面庞重新挂上温和的笑容,仿佛方才露出冷脸冷声的是另外一个人。

接下来的路上,宋柏和任敏中无意间对上眼睛,不约而同在对方眼中看到余悸,他们都在心里暗暗嘀咕:

有家室的男人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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