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高一年级新生入学报道的日子，睿真私立高中的正门外随处可见送行的豪车。
雾市的九月虽已入秋，气温却始终持高不下，早上八点太阳就已然十分毒辣，空气被烘烤得炙烫，走进校门的新生一个比一个衣着清凉。
夏沛安或许是其中的特例，浅色开襟衫的袖子长过手腕，内里墨绿长裙曳地，便是身处冷气充盈的车厢里仍显得厚重。司机在路边停车时，她看着车窗外往来的人影，无意识地交叠双臂。
同行的徐卉下车将夏沛安送到校门口，抚慰性地拥抱她的肩膀，“我跟校领导和班主任都提前打过招呼，给你办好了体育免修，腿伤虽然痊愈了，但剧烈运动还是需要避免。学校到底不比家里，如果适应不了就给阿姨打电话，不用勉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尝试而已，就算做不好也说明不了什幺，小安你不要给自己太多心理负担……”
“我知道的，”夏沛安靠在她肩膀上点点头，又伸出手回拥了忧心忡忡的徐卉半秒，才从司机手里接过双肩包，笑着朝她挥手，“卉姨，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懂事得叫人心疼。
徐卉半是担忧半是欣慰地目送着她，却看不到在女孩转身之后便消散在风里的那抹浅淡笑意。
睿真私高的教学楼配备直梯，这会儿正是人多的时候，等候区里人头攒动，聚着乌泱一大片人，夏沛安低头绕开人群，循着标识去了一旁无人涉足的楼梯间。
刚拐上二楼，有人在后方喊她的名字。
“夏沛安？夏、沛……安！”
前一秒的疑虑在夏沛安回过头之后立即变成了肯定，束着高马尾的女生蹦蹦跳跳闯进视野。
她踩着三四公分高的小皮鞋，惊喜地绕着夏沛安转了两圈，语气不掩雀跃，“我刚才在校门口看到你和别人说话，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人了呢，跟了一路才敢跟你打招呼！没想到真的是你！”
说着，女生忽然握住夏沛安的手臂，隔着外套都感受到膈人的肘关节，她撇嘴感叹：“你现在也太瘦了，也难怪我一开始认不出来！”
过分热情的问候让夏沛安心生紧张，她抿着唇，强压下心底因被人触碰而产生的反感。
可女生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僵硬，将脸往前怼，冲夏沛安眨眼，“好久没见，你还记得我吗？”
她化了淡妆，眼皮上缀着细小的亮片。
夏沛安故作镇定地点头，“记得，你是叶琼。”
“我就知道你没忘了我！”叶琼高兴地抱住她。
自懂事起，夏沛安就频繁跟着父母出席晚宴，叶琼与她家境相当，宴席上碰面的次数多了，年龄相仿的两人就自然而然地发展成了朋友，只不过后来夏家出了事，她们之间的联系便聊胜于无。
只是夏沛安没想到叶琼居然还记得自己。
在一个学校遇见已经是缘分眷顾，短暂交流过后，叶琼意外发现她们甚至还是同一个班的同学。于是，在爬了五层楼进到高一一班的教室后，两人理所当然地坐到同一桌。
叶琼拿出手机，加上她的微信，“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吧，林梧、梁雨珊也在，要是知道你来睿真了她们肯定比我还高兴，就是可惜没跟她们分到一个班……”
睿真高一学生的分班标准是按照入学摸底考的成绩高低，也因此叶琼在说到这里时，顺嘴问了一句，“对了夏沛安，你上周的摸底考来了吗？我好像没在考场名单上看到你诶？”
“没有。”夏沛安实话实说。
事实上她也根本不知道有摸底考这回事，入学手续是徐卉全权负责的，能避开睿真严格的分班制度将她安排进尖子班，其中多少门道自然不必多提。
叶琼“噢”了一声，并没有追问。
班主任点完名，又让大家按学号轮流做了自我介绍，之后的时间便是全年级统一参加的开学典礼，地点设在学校礼堂。
一班的座位被安排在礼堂侧右方，夏沛安跟着前边的叶琼，坐到了过道旁边的位置上。
叶琼是跟谁都自来熟的性子，典礼宣布开始不到三分钟，她就已经跟周围同学打成一片，耳旁无人叨扰的夏沛安终于感到片刻轻松。
然而这样的轻松并没能持续多久。
校长致辞过后，学生代表发言。
章奕扬就是那个时候走上主席台的。
一个多月前，刘管家念叨着让还在念书的章奕扬一直给别墅干活太不像话，就跟做完手术在家静养的章计平商量，寻了个临时工帮忙打理花园。在那之后，夏沛安就没再见过章奕扬。
只是不知道他也在睿真念书。
夏沛安和主席台隔着不近不远的十几米距离，按理来说是不太能看清台上人的长相的，可她偏偏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由金钱砌就而成的礼堂内部熠熠生辉，而他却仿佛是那一刻唯一的光源，穿着睿真私高的藏青色制服，笔挺且干练地走到全体师生面前。少年的头发剪短了半寸，露出光洁的额头，整个人显得精神又富有朝气。
一点儿也看不出之前的狼狈。
夏沛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个下着暴雨的凌晨，颓败的蔷薇苗、少年麦色的皮肤和骨节分明的手指。
“呲——”
礼堂音箱里突然传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噪音。
学生们纷纷捂住耳朵，一边大声抱怨一边往声源方向看，随即有人发现是校长在下台阶的时候绊到了某根电线。
夏沛安的视线还停留在章奕扬身上，他连这种时候的表情都是沉稳的，仅是稍偏了下头，反应细微。
噪音只持续了两秒，章奕扬握着话筒轻咳试音，躁动的观众席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他冲台下的校长点了点头示意，之后才面向观众席，开始正式发言，“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早上好，我是睿真私立高中第十七届学生会主席，章奕扬，很高兴今天能作为学生代表……”
“嘘！嘘！”
方才聊得最欢的叶琼这时却一反常态地让旁人噤声，她瞄了几眼主席台上的人，笑嘻嘻地回头补充，“先不说了，轮到奕扬学长发言了。”
称呼熟稔且亲密。
后排有人问她，“叶琼，你认识学生会主席啊？”
叶琼坦言：“认识啊，我暑假的时候还跟奕扬学长聊过微信呢，他人可好了，又耐心又细心，问他啥都会回答，还不嫌我话多。”
“啧啧，没想到啊叶琼，这才刚开学就惦记上人家啦？”那人打趣道，“跟学生会主席偷偷谈恋爱，光是想想就刺激对吧！”
少女心事被戳破，叶琼脸皮再厚也难免感到羞赧，她佯装生气瞪了对方一眼，“你不要乱说话。”
否认的话说得不轻不重，倒像是变相承认了自己的心意，于是又引来好一阵笑声。
“不理你们了！”叶琼愤愤嘟囔一声，然后转到另一边，挽住夏沛安的手臂，叶琼靠到她肩膀上，嘤嘤嘤地假哭，“安安，他们都欺负我。”
夏沛安一愣，而后情绪再次变得紧绷。
——安安。
她有多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佣人毕恭毕敬地喊她“小姐”，卉姨温柔地喊她“小安”，亲戚们私下里称她为“扫把星”，父母去世后，唯独没有人再喊过她“安安”，以至于当夏沛安再次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时，神思抽离出些微的恍惚。
她仿佛置身于回忆的殿堂，周身交错闪烁着不同时空的碎片，礼堂内的几千人抽象成了虚影，而记忆却具象成了现实。
透过稀薄的空气，夏沛安似乎看见母亲合上童话书，在熟睡的自己的脸颊上留下一个轻吻，又看见父亲背着怎幺也睡不醒的自己，爬上后山看日出。他们一个说着“安安，晚安”，一个说着“安安，醒醒”，声音里的宠爱满得快要溢出来。
……
“安安，安安，你怎幺哭了？”叶琼轻摇她的手臂。
等夏沛安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时，主席台上早已经换了个人发言。
叶琼担忧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痕，询问她到底出了什幺事。夏沛安还没从伤感的情绪中彻底脱离，只能怔怔地握住眼前叶琼的手，摇头说没有什幺。
没有人发现，就在刚才，章奕扬从过道下来，路过了她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