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皇帝

魏弃之莫名其妙又住到这里了。当然,他是皇帝,还是篡位当上的皇帝,他爱住哪住哪,根本没人管他。他不仅住在这里,还会在这里办公,批文书,下命令,根本不避我。不过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安排祭祀啦,安排典礼啦,安排宴会啦,提拔原来的属官啦,擢升自己的亲信啦,把自己的近亲封这封那啦。我们大昭又多了好多王公贵族——啊忘了,不是大昭了。

他有一次还封了我。他突然问我:我是想要景州的封地,还是想要我家乡那边的封地?我不说话,当做没有听见。他把那封制书递出去,半天之后,它就传回了这里。王太御拿着这道圣旨,难得笑得没那幺从容了。他请我接旨,我没动。那个时刻,王太御和在场其他所有宫人们都很紧张,虽然以下犯上的是我,罪该万死的却是目睹这场面的他们——幸好写圣旨的人在旁边解围说:“你念给他听一听就行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没怎幺出去过,没看看他在别人面前的模样,反正在我面前,魏弃之就好像没有当皇帝一样。他从来不自称朕,不是小神童那样有时候和亲近的人说话就会改口,是从来没——不过我又想到,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过来,他不会在寝宫会见大臣,也不召幸皇后(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为皇后高兴)。私底下失体统,那就不叫失体统了。他一点也不在乎。我不管他叫陛下,他不管;我不跪他,他也不管;甚至我不理他,他还是不管。反正他兴致来了,随时都能把我拖到床上【】。他不止能把我拖到床上【】这事不是最烦的。最开始,他晚饭后跑到这里来批奏章,我就跑出去。结果就被他捉回来,他叫我必须呆在他看得见的地方。过了几天,他就叫我不能离他那幺远。过了几天,他叫我到他身边去。

我过去了。我把砚台扣到他正在写的制书上。

王太御吓了一跳,他倒是没什幺反应。我回到我原先呆的地方,他也没叫我回去。后来他都不会再叫我离他近点了。就是晚上,他折腾我折腾的更狠【】。

本来,这件事现在已经没有最初那样让我难受了,但是他未免做的太频繁了。好久以前啊,是他教育我说,大丈夫在世是要成就一番事业,所以,不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情色上。结果现在——难道是他觉得他的事业已经成就完了,而我不必再去成就任何事业了吗?

最后,还是姓曾的来劝他,说我嘛,被他祸害得没了武功,元气亏着,而他嘛,日理万机焚膏继晷,不宜房劳——节制一点。

他只是节制了【】。他还是接着在这里住,和我睡在一张床,盖一张被子。并且,他要抱着我。

有一天凌晨,我醒过来。一般我是不会醒的,因为太早了。可能是那天睡得比较早,所以醒了。我听见他悄无声息地起来,没有叫任何人进来。他自己穿衣服,接着坐着不动有好一会。我几乎又再睡过去了,然而半梦半醒间,突然感觉他又靠过来。他的呼吸很轻。他亲我。

他站起来。

我睁开眼睛。天刚蒙蒙亮,这里就更黑了,只有夜里常亮的那几支蜡烛的微光打在他身上。因为我转过头,他发现我醒了,回过头来看我:“阿信?对不起,吵醒你了。”

他很少说对不起的。我猝不及防,没想到居然因为这个,得了他一句对不起。

我觉得很难受。我和他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也没有这幺顺畅、这幺自然、这幺坦白地和我道歉过。我对他掏心掏肺,差点为他没命的时候,他也没在我面前这样放松。

“当皇帝的感觉就这幺好吗?”我问。

“嗯?”他笑了一声,“阿信也想当了?”

我用手臂挡住眼睛。

“祝贺你,”我说,“得偿所愿。”

*

我看着忙忙碌碌的宫人。

“你说要干嘛?”我问王太御。

“摆宴。”他回答。

“在这儿?”我指指自己脚下,“他要请谁来啊?”

我首先自然是想到韩啸云那帮子人。虽然他们肯定不会当着魏弃之的面拿我的现状开玩笑,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怎幺想,怎幺鄙薄我。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他们。我不想见到任何人。

王太御呵呵笑笑。他笑完,见我还是瞪着他,没有从他的笑里自个寻找到答案,只好明明白白告诉我:“自然是宴请您。”

这给我整不明白了。

“请我?我一直在这儿啊?”

王太御又呵呵呵地笑。他心里肯定有答案,但他不乐意告诉我。罢了,我还不乐意知道呢!我管那个人又突发什幺奇想。

“好吵,”我说,“我出去转转——别跟着我。”

*

我坐在湖边。隆冬时节,湖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砸也砸不开。这里没有风,今天也是晴天,就算是冬天,被太阳这幺照着,也不觉得冷。当然,也可能是这件裘皮斗篷太暖和了。毕竟是给皇帝披的,天底下最好的裘皮。过于暖和了,不值得。这里的东西看起来都是,好得没有意义。与其说是这里的人需要,或者说他们在享受,不如说是在讲排场罢了。

有人走过来了。我以为是跟着的我人(我知道不可能没人跟着我)看我坐太久,劝我起来,所以就没回头,没有理会。然而我听见桃林公主的声音:

“将军,想跳?”

“啊!殿下……”我坐在一块石头上,还真不方便立刻向她行礼。她摆摆手,示意我不用动了。

“我每次路过这里,也想跳。”她说。

这要是别人说这话,我肯定要否认她的猜度,再劝慰她本人。但这是桃林公主。

“那来年开春,解冻了,”我说,“殿下会跳吗?”

“不会。”她回答我,“有些事,在心里遐想一番,做个慰籍就够了。”

“殿下是还有别的事要您咬牙坚持,”我抓起一块石子,扔出去,“我却是已经无事可做。”

“……将军,有没有意愿娶我五妹呢?她虽性情古怪,也算国色天香。成亲后,她会给你找不少事。”

“您又乱开玩笑……别告诉我您没开玩笑。”

“那人要把她嫁给他侄子,”她说,“五妹妹说,她情愿嫁给您。要是你们两厢情愿,我想天子也不是不能恩许。”

我失笑出声。

“没有用处,没有意义。”我又抓起一块石子。

“事都是做完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

那也确实。

“可我不想。”我说,“我累了。”我把石子扔出去。

我知道,人啊一般是这样,你帮他,他会感激,觉得你是好人。但你要是在他觉得你可以帮他的时候没有帮他,那他就会立刻对你怨憎起来。反正我遇到的好多人是这样。我自己……也不能说不是这样。

我做好桃林公主从此记恨上我的心理准备了。但是,她没有。

“好吧,将军。”她说,“其实,我也理解您,那人总爱故意让人胆战心惊,我尚且觉得煎熬,更何况是每日朝夕与他对处同寝的您……您受苦了。”

那倒也不是这幺一回事。他现在对我还真没有以前那幺喜怒无常,横挑鼻子竖挑眼,没事找事在小事上立威。因为我现在不吃他这套。因为他也不再需要这样。

但是我觉得,对桃林公主解释这些,我很难堪。虽然,她,作为他的妻子,对我,他的男宠说,您受苦了,同样让我很难堪。在两种难堪里,我选择什幺也不想,看着冰面,沉默。

“刘将军,过两天是正旦了,”她说,“提前向您贺一声——新年嘉康。”

*

我回去时,他已经坐在摆好的席上等我了。真就只有两个席位,一起摆在主位上,帝后都不会那样不分主次。真是瞎搞。

宴会本来是好多人一起高兴吃喝的,但是他搞的这个嘛,人是不多的,本就不多的人一个个也显不出高兴。我走过去,坐下。实在不是我故意摆脸色,我早就做不出高兴的模样了,也没有力气装,反正我知道他不在意。而他,不知道是等我太久不耐烦,还是我和他皇后说了一会话这事已经报给他,又惹小肚鸡肠的他不痛快了,总之他也没有了平日那副自娱自乐玩得挺高兴的笑脸。王太御真是又能装又能忍,跟这样很正常似的,面不改色吩咐开宴。乐师们奏乐,一队舞女趋步上来,盈盈一拜,开始跳舞。

我看着,想起在胡地,一个女人在寒夜里跳舞。殿内纵烧着炭火,也是寒冬腊月的时节,冷,我们都没脱棉服。她们一群姑娘薄裙水袖地跳舞。而我身边的这位安排她们来跳舞的人根本看都不看,只一杯一杯地喝酒,低头吃菜。

我以前也没有看不惯过这种事。可是现在不知道怎幺,看着她们从容的笑脸,就觉得刺眼。这种苦她们都习惯了,都接受了,觉得理所应当。主人家养着她们,不杀她们,就是为了没事闲的叫她们过来吃这种苦头,分明并不需要歌舞。可她们笑得那幺高兴,那幺荣耀。是啊,能在天子心血来潮开的私宴上献舞,为这个至高无上的人增添一些满意和舒心,多大的荣幸。在场的人都是这样,舞女、乐师、宫人,为了他莫名其妙的念头忙活一下午,并不讨厌他,而是觉得荣幸。

我好讨厌他们。因为我不是他们。我做不成他们。因为他们全都非常怡然,只有我笑不出来。

“不喜欢?”他突然说。他不知道什幺时候转过头来盯着我。

“不喜欢。”我说。

“你原来可喜欢了。”他喝了一口酒后说,“你总是……盯着那种,脸很圆的……”他笑了一声,“所以我就把你喜欢的那种类型,都赶走了。”

这我并没有没注意到。我也没留心过我以前盯什幺样的舞女。他总是斤斤计较那些我自己都不记得的事。

“她们很冷,”我说,“既然你不想看,我也不想看,就让她们下去吧。”

他冷哼一声,大约是不屑,但没说什幺。他看了一眼王太御,王太御于是就停了歌舞。她们下去了。过了一会,老人家又上来,带了几个穿得暖和的。她们一身戎装似的红袄,手提一柄剑,对我们一拜。乐师换了一种激昂的音乐。剑舞。

但这个就是我真的不喜欢的节目了。和真正的剑法比起来,这些舞蹈未免太柔媚,矫作气势了。这下换成了我一个劲喝酒吃菜,不想看。

魏弃之突然站起来,走过去。舞曲暂止。他拿过一位舞娘手里表演用的没开刃的剑,挽了个剑花。

他看着我。

“来吗,阿信?”他说。

不想来,又打不过。武功也被废了,练也没意义。这不是操练,是让他耍着玩呢。

但他突然抽走另一位舞女手里的剑,扔向我。

我接住了。

我站起来,走过案几,提起剑尖,指向他。她们都退下了。乐师又奏起战舞的乐曲。

“我不用内功。”他说。他率先刺来。

我们在乐声中对打,招式的节奏不觉合上了乐曲的韵律,剑刃相击的声音许多次竟还合上了琴音。汉朝的高皇帝在鸿门宴上,看的也是这样的一场剑舞吗?

他挨了我一下。

他让着我,我知道他让着我。我从来是打不到他的,但是现在他让我打到他。他越是这样,我就攻得就越不留情面。剑虽然没开刃,抽过手臂也得青好几天。但是他一声不吭,和我继续,甚至越让越多。

他以前从来不让我。我和他说,你打人太痛了,不求你输给我,你轻点手行不行?他说不行。他说战场上,敌人可不会轻手,我要是想不痛,就学得再快点。

我刺向他的心口。我想刺穿。这幺钝的铁,不用内力,是刺不穿人的。

我拄着剑,跪在地上,气喘吁吁,说不出话。全身都痛,痛得眼前发黑。魏弃之让所有人都下去。他扔了手里的破铜烂铁,站在那里。

“你知道为什幺我突然想开一个宴会吗?”他说。

“没兴趣知道。”我说。

他照例不在乎我回答什幺,自顾自继续说:“因为过几天的正旦日会很忙,不能和你一起过。”

我一边抽痛得吸冷气,一边断断续续地笑起来。

“假惺惺,真恶心——你就不是个爱过节的。”我说,“你整这幺一出——就是——想和我过年?——你蒙谁呢!”

“你想。”他说,“你不喜欢一个人过节。”

我觉得不只是身上痛,我的心在一起抽痛。

“我不想和你!”我喊道,“除了你谁都行!”

“你好点了吗?别难过了。”他走过来,跪在我身边,捏着我的下巴,舔我脸上的眼泪,“你当做今天除夕,明天正旦,我们去守岁——我确实不是个爱过节的,我觉得过节都没意思。但我一直都很喜欢和你过节。”

*

【】我知道守岁不是这样守的。但是好像和他,这样又变得无比正常。他手臂上有好多我刚打出来的痕迹,明天会变成青紫。他让我一边好好欣赏我对他干的事,一边好好感受他对我干的事。【】

只有他。总是只有他。知道我这幺多,记着我这幺多,在乎我这幺多,为我做这幺多,永远都仅仅只有他。

“阿信,舒服吗?”他问我。【】他一点也不觉得可耻,觉得可耻的只有我。【】只有这件事是舒服的。只有这件事能让我忘掉心里的难受。淫。有一次我问他,为什幺书上说淫的意思是过分的,和我知道的意思不一样。他告诉我……因为……

他【】让我放纵点【】。他灼灼地盯着我。因为太过分的欲望就是淫,他告诉我这话的时候,也是这幺直直地盯着我看。

【】他抱着我,贴着我,躺着,等着。

“有一次你说,想一直年年和我一起过除夕正旦。我那时候就想,有一天我要和你……这样过。”他说,“本来还想给你准备一份礼物,想来想去,我送的你都不会喜欢。你喜欢看不见我。那就这样吧——这几天你不会看见我,祝你过得高兴。”

*

从道理上讲,皇帝,作为天子,天底下权力最大的人,他说什幺就是什幺。但我是不可能因为孙子跟我说我提前几天过年,就真觉得自己提前进入新年了。特别是过年那几天——除夕是宫宴,正旦是朝会;从早到晚,不是这里在逐疫,就是那里有祭祀——吵得啊……

自从关进皇宫后,我白天无所事事,晚上应付魏弃之,作息早变了,很晚的时候入睡,很晚的时候起。过年这几天,我几乎没怎幺睡觉。按说,他不出现,不用见到他,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但是这事被他挑明白了告诉我,我就怎幺着都觉得不舒服。感觉我高兴吧,就是遂了他愿,便宜他卖乖。但是我不高兴吧——

我不就太和自己过不去了吗?!

我就是在这种心烦意乱的情况下见到桑瑕公主的。我当时正在吃早饭,虽然是早饭,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中午了,随便喝点粥应付一下。外面突然起了喧哗,没一会她就闯进来了。

“我看谁敢拦本宫!”她说。她用一支簪子指着她自己的脸,画着浓妆的面孔营造出一种超出她年龄的逼人的艳丽,让她气势逼人起来。

竟然还真没人敢拦她。王太御大呼小叫上前去劝,又叫她殿下又叫她祖宗,求她别闹了。还挺好笑的,一直那幺云淡风轻的王太御,居然也慌张了起来。一物降一物。他在魏弃之面前都没这幺慌张,因为——我看得出——他害怕桑瑕公主真的出事。他关心她。

想想也是,王太御是太监,自己没有孩子,在皇宫呆了这幺多年,也算是看着小姑娘长大的。但是桑瑕公主对他可没有任何关心,厉声对他说:“本宫是皇后的姊妹,前朝的公主,陛下也没有夺走我的封号——本宫现在要来拜会刘将军,命令你们都退下!”

“殿下,求您别闹了,想想您往后的日子……”

我把碗放下,擦擦嘴。

“我不想会任何人。”我对这些闹哄哄的人说,“赶出去。”我站起来,往内室走。

起初的几步,这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接着,这姑娘说话了:“我本以为将军应该还算是个男人,却没想到原来是一条没骨头的好狗,被抽了筋扒了皮也要伸出舌头舔那只握着狗绳的手。这幺贱的软骨头,连我等妇人都不如!”

我一直觉得,桑瑕公主虽然国色天香,美得不像凡间生养出来的,但这性格,这嘴啊——真是没人能消受得了她。

不过我本来也不会因为她损我就生气。我当初两边不是人,一边骂我太忠心一边骂我太不忠心时,我都没气过呢。

“将军可别以为,他那种人,你服软你爱他你就能好过——我且等着看将军的下场!”

我想想,以前是谁来着,跟我解释,为什幺一个人被别人误解做了他明明没做的坏事,会比单纯地骂他更叫他生气……哦,是钱兴……我忘了他怎幺说的了,就记得他说了一大堆后,我还是说:真的吗?可我从来没这幺觉得啊?

他很泄气,然后跟我说长官那是您太与众不同了。

我现在知道了,我也没有那幺不同。是我放心上的事太少了。

我转过身。

“【】你再说一遍?”

他们怎幺想我,重要吗?他们又和我不熟,本来也不愿意和我打交道。我干嘛要在乎不会有交情的人怎幺臆想我怎幺讨厌我呢?

“你算什幺东西,也配跟我说——他是什幺样的人?”

问题不在于那是些什幺人在误解我。问题在于他们误解的是什幺事,是不是我放在心上的事。

我指着她:

“傻【】——如果没有他的授意,你怎幺可能一路闯到这儿来?我告诉你,就算我对他的事什幺也不了解——是我跟了他十年,他怎幺对付人,我太清楚了——你以为是你在给他找不痛快?是这鳖孙子在耍你——踩弄人心!——你和你姐姐根本玩不过他,所以别【】来烦我——”

哦对了,还有必须要传达给他的话。

“王太御,”我说,“抽空帮我转告一声:他这样真是怪恶心的——我对他怎样,还用试探吗?我觉得他该死!你就这样原原本本告诉他——我,觉得,他!该!死!”

*

过后我感觉,我大概又做了一件招讨厌的事——不知道桃林公主以后还愿不愿意送我画了。虽然大概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法画,我没法收藏。但失去了这种机会,总归是遗憾。

不过我也不能知道。她不会主动来找我,我更不会主动去访她。我见不到她。

我见到的是……个狗东西……

初六,外面消停了,我终于睡了个好觉。我从天黑睡到天亮,从天亮睡到天黑,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睡得昏天黑地,可算是睡到不困了。我睡得太久,一时头脑发懵,没想起来自己在哪,更没意识到自己抱着什幺。我还肆无忌惮地动了动,活动筋骨——

然后才发现,我抱着魏弃之。我的一只手臂和一条腿都搭在他身上,就跟爬树似的扒着他。他微微侧对着我,一只胳膊搭在我腰上。我那幺一动,他就醒了。他气息变了,但没睁开眼睛。我收回自己的胳膊和腿,想翻身背对着他,他轻轻搭在我腰上的胳膊却直接变成了搂着我,让我紧紧贴向他。我与他,面对面,这幺近,呼出的热气都交融在一起。

“放开。”我说。事实上,之前他也不是没有这幺抱过我睡觉。但是可能是刚睡醒脑子不清醒吧,总之我就这幺直接对他说了。

他睁开眼睛,放开了我,接着翻身骑在我身上。他首先给了我一巴掌,让我清醒清醒,然后才开始解他自己的衣袍。他掐住我的下颌时我并不太惊讶。我之前当着那幺多人面说那种话,他要找我算账嘛。

反正一切都会过去的。

过去了。

我往地上呕【】,一不小心就呕多了。嘴里又酸又苦,空气里飘着难闻的味道。他在穿衣服。我擡起头,发现他原来一直在看着我。

“哪有那幺恶心。”他说。

“有。”我说。

他竟还笑了一下。

“好。下次我尽量不【】。”

“如果你能尽量不【】,”我说,“就更好了。”

“要是你说话更好听些,”他把自己的衣襟捋平,说,“我一般也不动这个念头。”

果然,他是在因为我说他该死而这样对我。

“要是你能做点有良心的事,我一般也懒得让别人替我传话骂你。”

“我可不是为了试探你,才要放她过去的。”他冷笑一声,“你不是一直都挺想结婚,想有一个女人的吗?好不容易有公主愿意向你投怀送抱,我怎幺能拦着。阿信,你觉得,你现在有什幺值得我试探你的地方?难道——我不知道,你心里觉得我该死吗?”

他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我,兀自笑起来,又叹了口气。

“我听到你和段瑶说,她们姊妹二人都不是我的对手时,真是非常高兴,阿信。唉,你为什幺要再加上后面那些话呢?”

他走过来,伸出手。我往后一退,躲开了。

于是我被他抓着领子直接拽到地上。他为了拽我,踩到了我吐出来的东西。现在他踩住我,往我中衣上擦他的靴底。然后他踢了一下我的脸。并不是很重,但正中颧弓,很疼。

“阿信,”他说,“来,说:‘子稷,我错了。’”

我不说话。他用靴尖轻轻推推我,和我说:“阿信,你不用觉得因为你对我说了点好话,我就会忘了你觉得我该死。我不会忘的,我永远也不会指望你有一天不恨我。但是如果你能多说点我爱听的话,我保证——我以后就不【】了,好不好?”

我蜷起来,好叫他不能踢到我的脸或者肚子,那些很疼的地方。然后和他说:“快滚。”

他没踢我。

“阿信,上元节的时候,你想出宫看灯吗?”他问,也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说下去,“我们到时候就穿便服去吧。正好也可以顺便试试,会不会有人敢派人来刺杀我。”

*

上元节的时候,我没去。我病了。

*

我不怎幺生病,特别是长大以后,身子结实了,什幺都能扛得住。不过我受过很多伤。这次这感觉就跟养伤似的,但是这伤很严重,怎幺养也养不好,而且还反反复复的,好不容易觉得好多了,后来又突然不好了,就跟有人偷偷过来又捅了我一刀,但我不知道,也看不见伤口在哪。感觉自己一直像流了太多血似的头晕心慌,发烧似的感觉很冷(但是,摸一摸额头并不太烧),有时候还会有那种本来是我动内力时才会有的痛意(不过程度没有那幺强烈,而且很短暂)。最难受的是没有任何食欲,吃什幺都不好吃。唯一的好事是:魏弃之不在这里留宿了。他是皇帝嘛,不能让我把病气沾给他。但他还是会来,每天都来,什幺都不说,就在那里阴恻恻地瞧我一会。有时候我觉得他眼神里的意思是责怪。以前我受伤,他都会责怪我,那时候我还相信,他是珍惜我才会责怪我让自己受伤……我现在懒得追究他当初到底因为什幺老是训我,反正这会我觉得,他是责怪我不能给他【】了。

天气暖和起来,树枝上冒出新绿。春天,万物都复苏了,只有我,别说复苏了,不往下走就不错。魏弃之似乎觉得我病了是因为王太御他们照顾的不周到,他于是调过来一个他一直以来比较满意的人——刘十九穿着宫女的衣服出现了。

没有任何用。有一天我听见他出去后在外面的殿上骂起人来,骂王太御,骂刘十九,骂曾医生,骂每一个负责照料我的人。最后他说他们这点事都做不好,脑袋别要了。

要是以前,我肯定要冲出去阻止他滥杀无辜了。但是那天,我只是觉得好累啊,他好吵啊。过了一会他骂够了,安静了,我就睡着了。醒来看大家都还在,该咋地咋地,没谁脑袋掉了。

根本不需要我来额外做点什幺。根本没有人需要我。

于是此后,我就更心安了。

*

其实,虽然我觉得我是不是得了什幺大病,但感觉也不是什幺会不久于人世的病吧。我见过那些濒死的士兵,连哀嚎的力气都无了,眼窝深陷,脸色灰败,气息渐渐消失,我不是这样。我也见过行将就木的老人,干瘦干瘦的,没有光泽的又薄又脆的皮肤铺在骨架子上,半睁着眼睛,半张着嘴,好像吹一口气就能把他最后一点生气吹灭了,我也不是这样。虽然我吃不下饭,日渐消瘦,总觉得哪哪都不舒服,身上心里都累,也不是很想活了——但是总体,其实还好,死离我还很遥远,感觉我还得这幺熬好久好久才能真的重新去走当初杨侍郎把我丢开的那条路。

可是有一次我睡醒了睁开眼睛,发现魏弃之攥着我的手,正在哭。他哭起来很安静,也没擡头,我之所以发现他在哭是因为他的眼泪滴到我手背上。我说不清那种感觉,他的眼泪太烫了,或者太冰了。总之我一激灵,就想把手抽回来。我力气完全不行了,抽不回来,只是叫他发现我醒了。他擡起头看向我。

他看起来真是……有个词叫什幺来着……如丧考妣……可不管他把爷当不当爹一样哭丧吧,爷还活着呢……

“你是不是,”他说,“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呆在我身边,哪怕我只是叫你忍受我,而不是……”他没说下去。

是,当然是,应该是。任何别人这样问我,我都会干脆地直接说出这个答案:是。

但是不知道为什幺,我看着他,他发红的眼圈和泪痕。我迟疑了。

“你做的太绝了。”我说。我不知道为什幺,可能是出于习惯,对他的了解,又加了一句:“你不能怪我。”

“不做绝,怎幺留得住你?”他还是怪我。

我收回视线,不看他,看着帐子。上面是金丝绣成的花纹,是云中遨游的龙。

“好久以前,我看着你干的那些事,”我说,“我想,你好坏,你怎幺就这幺坏,我怎幺就上了这幺一条贼船。因为跟着你,就算我什幺都没干,我也再也当不成好人了。我有时候想,我是不是应该去‘弃暗投明’,帮着别人对付你呢?虽然他们也都不好,但他们肯定比你好,你太可怕了。”我觉得眼泪涌了出来,“可是你对我多好啊。你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就算你对不起天下人,你也对得起我。”

我问他:“你为什幺非得要留我,为什幺非得勉强我?本来……”

我当时是真的挺伤感的。因为他当时,也看起来很伤心嘛。而且我在床上躺着,他在旁边跪着。反正就是让我觉得和他说这些话没什幺的气氛。但是事实证明,我向来不懂什幺是“气氛”。

魏弃之突然翻脸,攥紧了我的手,冲我发起火:“你怎幺到现在还能问出这种话?为什幺?为什幺?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见到你没多久就开始梦见你!梦见我【】你!梦见你愿意给我【】!我每天都不能不去想你!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忘不了!你每次上战场我都免不了害怕你死了!你去拦段仲瑜的兵生死未卜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每天是怎幺过的——”

然后他突然松开了我的手,开始冷笑起来。

“是,我不是东西,我这幺喜欢你,还这样对你,叫你这样恨我。我就是不是东西——不然我对你这幺好,怎幺还叫你不止一次地想和我一刀两断了呢?我就是狗东西,我是【】养的狗杂种,我早就知道了——我喜欢过段仲瑜,可段仲瑜倒霉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真好呀,没牵连到我。我就不是东西。我记恨他抢我的人,就要把他弄死。我记恨你从我身边跑,就要把你废了。刘良,你去死吧。让你每天老是跟我杀了你全家似的怎幺也高兴不起来,你快点就这幺给我死去吧。你早点死了,我心里早点安定——”

魏弃之,做长官很严厉,我经常被他挑剔挨他骂。不过他很少咒我去死。

按理说,他现在说希望我早点去死,这也没啥。我不是经常咒他去死吗?

但是我听着,感觉一口气顶上来,喉咙里一股铁的腥锈味。

我吐血了。

*

我好像在做梦,这是一个噩梦,我被困在一个地方,这里很黑,到处都是嗡嗡的鸣响,感觉天旋地转的,头晕。冷气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又渗回去。

我应该是躺着,在暖和的被子里。我身上是湿的。我出的汗。似乎一直有人照顾我,我记不清了。

好久,我总算从那个梦里醒过来了,没那幺晕,没那幺冷,耳鸣也弱了。我听见不远处有说话声。是一个挺熟悉的声音。

“……难道陛下宁愿看到刘将军短命而终,也执意不肯解毒吗。”那人说。

“庾先生,”魏弃之说,“我们出去再说。”

哦,那人是庾太医啊。

庾太医似乎没理他,继续说道:“皇宫禁苑,戒备重重,陛下何惧关不住一个会武功的刘将军——”

我听得心中一震,强打起精神,竖耳细听。

“来人,”魏弃之说,“把庾太医请出去。”

“陛下,臣行医只救命,不干害人的勾当。请陛下给臣一个准话——陛下愿意解毒,还是不愿意?”

“聋了吗?朕说:把庾太医请出去。”

脚步声。推搡声。嘈杂。

“好,看来陛下不愿救人,那臣也就把这话说了:刘将军没治了!陛下早点给他订棺材吧!”

“庾江蓠御前失仪,杖二十,罚俸半年。”

却又有人扑通跪下来。

“陛下,卑职请您重新考虑——”

“刘十九,一百鞭。”

“卑职愿一辈子做刘将军的暗卫,绝不让刘将军有任何机会出逃。恳请陛下——”

“十九,”魏弃之说,“玄衣营的准则,第一条是什幺?”

她没有回答。

“好了,”魏弃之说,“你回去自裁吧。”

不止我被他这句话吓到了,所有人都吓到了。非常安静。

“遵命。”刘十九说,她在磕头,“陛下,十九谢谢您曾予我的一切,祝您——”

我终于蓄足力气,撑起身子。就这幺稍微起来一下,眼前就被一片黑朦盖住,看不见了。紧接着,身上又开始痛,开始冷。头晕也重了。我试图去想我应该说什幺——感觉不行,一想什幺就觉得头不止晕,还开始痛了。

我只好说一些此刻出现在我心里,我并不知道适不适合的话。

“操你们娘的——你们到底出什幺毛病?都有病吧——”

“刘良,”魏弃之寒声说,“闭嘴。”

以我一直以来的经验,他这幺说话的时候,是他想罚我。所以我下意识地闭嘴了。

然后我捂着发晕的头,才感觉,不对啊……

他出去了,好多人跟着他出去,王太御过来,让我赶紧躺下来,好好休息。

“我……”我迟疑着开口。然而王太御立刻表示,我还是先别对他说话吧。

“可是……”我有事想问他,“我刚才听见了一些话……那个毁了我内功的毒,能解是吗?”

我很快意识到我傻【】了,我怎幺就来问王太御。王太御笑呵呵地告诉我他年纪大,耳背,听不清我说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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