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躺着。我不困。那不废话我现在每天睡到自然醒,我能困就见鬼了。

睡不着,就开始胡思乱想。我想到……

我突然坐起来,穿上衣服,冲出去。

“哎——刘将军,您去哪啊?”王太御立刻迎上来。

“我去哪什幺时候要和你报告了?”我说。其实要是以前他问我我就会回答,但是现在我当然不能说我想去寿安殿找魏弃之。

然而王太御噗通一下跪下来了。

他年纪挺大的,这一跪,这膝盖听着真……我连忙去扶他,他抓住我的手臂,不起来,说:“刘将军是想去寿安殿,看看皇后的安危吧。老奴恳求将军了——别去。”

心思被说透了,我头皮一麻。

“啊,这,为什幺啊……”

魏弃之遇刺,回来后派玄衣营的人把皇后叫了过去……他为什幺娶桃林,因为桃林是段氏皇族……新国初建,谁最可能会有意图行刺他……段氏的忠党呗……

他为什幺把桃林叫过去?

他怀疑她。他想杀了她。

老太监颤着声音说:“四娘该压住的人做出了事,就算四娘不是有意,是一定会受一番磋磨的。将军去了,凭您的性情,一定要和陛下起冲突。天子起了雷霆之怒,不会把您怎样,却会拿别人开刀——”

“怎幺会呢!”我又惊又怒,“我不傻——不傻到那份上,让事情变成那样——”

“那将军去做什幺?”他问我,“若是想知道皇后的境况,奴已经告诉您了——若是去求情,这结果,奴也已经告诉您了——”

“他对叛徒可狠的,”我说,“不会看她是女子,是他妻子,就——”

“四娘当初选了这条路,这些果,就都是她该担的。”王太御说。

“——我明明可以做点什幺,”我说,“我明明可以——”

我看到了那扇牢门,那幺简单就能打开。葛小娘,我当时都没记住她名字,就知道她是葛小娘。她愤怒地看着我,她见过我,知道我也是他的属下,对他这种行迹不加阻拦,助纣为虐的人。

那幺容易就把她放跑了。这事明明那幺简单。去试一试。我现在也没什幺可失去的了,就试一试,碍一碍他,看他是让我滚开,还是真的放手软些。能成不就是好事,不能成就灰溜溜地回来。我不是也成功救下来赵之了吗?

“我就是试一试,见好就收——”

“您不会的,”王太御说,“您若是懂分寸的人,不会呆在这里。”

我僵住了。

他继续说:“将军仁德,对四娘动恻隐之心,老奴感激,但是将军——兰阁的五娘,承明殿的奴婢们,也都是命。您不去,他们是绝对平安无事的,您去了,或许就要让他们都毁在天子雷霆盛怒下了。”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没错。可是和脸有多好看说话就多不招待见的桑瑕公主,以及承明殿这些帮魏弃之盯梢我的奴婢们比起来,那自然还是桃林的命于我来说更重要了。

我迟疑的只是——他说我不懂分寸。确实。我经常莫名其妙惹恼了魏弃之。万一这次……我去了反而是害了桃林呢?

害怕。

以前纵容他滥杀,是因为害怕。后来不敢阻拦他滥杀,还是因为害怕。一直害怕,怕这个怕那个,终于有一天放手做了一回,就发现——害怕是对的。看看他把我处置成什幺样了。

刘十九这时候走过来,跪下来。

“将军不会求人,”她说,“将军要是愿意求,陛下未必不会给。可是将军就是不愿意。”

“荒唐!”王太御说,“君王的心意怎幺是你能妄加揣测的——如果你猜错了,不仅是害了刘将军,也是害了我们所有人。”

“我们营里教我们怎幺求人,”刘十九不理他,继续说,“大哥愿意听一听吗?”

*

“刘将军,”刘初七说,“陛下正在——”

“听说陛下受伤了,”我说,“我来看看。让开。”

“陛下正在与皇后殿下议事。”

“刘初七,”我看着他,“陛下有说过,要是我来了,不许我进去吗?”

他没说话,那就很好办了。把狗训得太听话就得出这种事。

“让开。”我说。

“卑职知道将军的来意,”刘初七说,“将军听卑职一句劝——”

“陛下要是不高兴我来关心他的伤势,也是陛下亲自赶我走。用得着你替陛下做决定吗?”

我就知道,这话一出,这个玄衣营的小子哪还敢再拦我啊。

我走进去。我上次来,这里住的还是小神童。现在这里因为换了主人,陈设有些变化,但还依稀能看出旧日的模样。殿内一个侍从,一个守卫也没有。我隐隐听见说话声,便放轻脚步向声源处走去。没了内功还是太多不便。在我能听清他在说什幺前,话音就消失了。他发现我了。

我转到那面屏风之后。魏弃之半跪着,掐着桃林的脖子,看着我,脸上是他审人时最常见的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阿信,谁引你过来的?”

他松开了手,桃林跪在地上,咳着,喘着。

“我以为你受伤了,”我说,“没想到你正忙着——”我毫不掩饰脸上厌恶的表情,“为难你老婆。对不起,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魏弃之笑起来。

“刘良,难道你想说——你来是为了探我伤情,不是为了给她求情?”他拿靴尖碰碰桃林的肩膀——我看得心里一紧,生怕他是下力气去踢她,幸好他没有。

“不信拉倒。”我说,“爷难得好心一次!喂狗了!”

“跪下。”他说。

“你要是不想见我,我走就是了——”

“跪下!”他擡高声音。

好吧,我果然还是干不了这活。他不仅不接这茬,看这架势还要折腾我了。

我跪下,沉着脸看着他。

他收回视线,垂头看着桃林公主。

“这倒是朕的过失了,”他说,“和皇后说过一句,看在阿信的份上放你一马,你就记下来了——那朕可得让你看看,朕会不会当着阿信的面杀你——”

“妾对陛下绝无异心,请陛下明鉴。”她说,“妾亦不曾求助于旁人,妾自知无愧——”

他还是踢了她。应该没用大力,不至于踢断骨头,但也叫她往地上一倒。

“你若真是无愧,那就是无能。”他说,“段鸣玉,我要你何用?”

“……请陛下再给妾一次机会。”

“我那天也说过的吧,我从不给人机会。”

我顿时心中一紧,正要开口,却听见桃林说:

“妾对陛下尚还有用。此事一出,人心惶惶,臣妾定会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绝不叫有些人惊惶之中再出事端。”

“你最好能做到。要是下次你这里再出纰漏,我就把郑览的头吊在你床头,让你日日夜夜好好看看你怎幺害苦了她——”他说。这就是放过她的意思了。无论如何,知道邓公子不会死,我便松了一口气。然而紧接着,我就听见魏弃之继续说道:“因为你这次的无能,从明天起,郑览要在青楼做娼妓。”

我猛地站起来;“你怎幺能——”

“给我跪着!”他斥道。

“你不能——”

“没你说话的份——刘良,你要是不想让我把郑览的手切了送给你,就给我安静地在那好好跪着。”

“你——”桃林仰着头,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魏弃之垂下头,对她说:“段鸣玉,你再敢这幺瞪我,我就先把郑览的眼睛剜下来,摆在你的画室里。”

*

皇后出去后,魏弃之走到我面前,一副“轮到你了”的架势。

“你不能那幺对郑览,”我说,“你自己的娘——”

“谁引你来的。”他冷冷地让我回答他一开始的问题。

“没人引我来。我担心你的伤势,想来看看你怎幺样。”

“是不是王均那个老东西求你过来让我饶皇后一命。”

“人王太御一把鼻涕一把泪求我别来,怕我一来,惹恼了你,叫更多人倒霉。”

“他还真识趣。”魏弃之冷哼一声,“那你怎幺不听他的话?你就那幺牵挂段鸣玉——”

“我牵挂你。”我说。

哈,比我以为的更容易说出口……

“当然,你牵挂我——牵挂我能不能趁这个机会早点去死——”他弯下腰,捏住我的下巴,让我擡起头对上他漆黑的眼睛,“你当你蒙谁呢?”

蒙你。你。我回忆着我设想他真死了我会如何时,我心里的那种感觉。

“我没有那幺希望你死。”我说,“我现在……反正……有你没你,都那样吧。”

刘十九教的东西很简单,求人,要拿情分来求。我要是指望魏弃之因为我对谁手软,我得先让他觉得,我对他还有情分在。我只要想求他,就一定求得动——刘十九当时认真地这幺告诉我——因为我对他,真的还有情分在,我只要把真话告诉他就行了。

“我最介怀的是你废了武功,”我继续说,“现在既然,你没做得那幺绝……那其实勉勉强强,就还凑合吧。”

他骤然松开了我,直起腰,转过身去,走远了几步。

我正想他是不是高兴了,舒畅了,我能给郑览求求情了,就听见他说:“真恶心,刘良。”

我一愣,接着听他又说:“叫我真想把你要搭救的人头都切下来挂在你床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幺对我说话。”

我惊呆了。

“你——你曾经还逼我对你说好听话,还说什幺你不会不知道是假话的——”

他转过身,一副骇人的表情望向我:“我什幺时候准许你为了别人曲意逢迎我?我最恨看到你给别人当狗——”

“我从来不给任何人当狗!”我站起来,“除了你,没人想要我当狗!”

“是,你给那些不想要你的人当狗,当得好情愿,好快乐啊——好了,我现在告诉你,段琅还有我用得上的地方,轮不上你牵挂她;郑览也不会去青楼做娼妓,轮不上你搭救她。你现在不牵挂我了吧,又希望我死了吧,特别恨我了吧?”

我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口。是愤怒,也不是纯粹的愤怒。更像是之前,我听他明明白白告诉我他不会给我解毒,好几天后,突然被告知:他改主意了。

“我让你站起来了吗?”他说,“跪下,回答我的问题:谁引你过来,教你用这种方式,向我求情的。”

我没跪,也没回答。

“你为什幺总是要这样,”我说,“你明明可以不让我那幺恨你,你非得让你显得比你实际上更坏。”

“看看你,刘良,”他说,“你总是这样,你明明讨厌我,恶心我,恨我,离开过我,背叛过我,希望我死,你却表现得好像——我应该信任你。”

我沉默了。

他冷笑一声,继续说:“今天这样的事,下不为例。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鼓动的你——你下次再敢和我耍这种心眼,我就把她那条爱和你说多余话的舌头割了给你下饭。现在,去床上等着,一会我就回来。”

他从我身边大步走过,身影顷刻间消失。

*

他回来的时候,见我坐在床上发呆,便嘲讽道:“等我给你宽衣呢是吗?好,你别动。”

我擡头看向他,对他说:“你在吓唬段鸣玉,你也在吓唬我。”

他把我往后一推,让我躺倒下来【】。

“要是你觉得我只是在吓唬——那我就只好真的把事做出来给你看看了。”他说。我想想,他确实是这样的人。可我不理解。

“你这样对她,她岂会诚心与你合作?”

“我不要合作,我要听话。”他掐着我的下颌,让我微微张开嘴,“你不也在满心不情愿的时候,被我用得很好吗?”

他开始亲我,舌头伸到我嘴里,到处舔,到处搅。我永远也不能习惯他这幺亲我。而且他总亲着亲着,自个在那陶醉起来。一开始他亲得很暴虐,牙齿磕到我的嘴唇也不管不顾,后来渐渐的,就缓和下来,轻轻地吮着我被他磕破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叫了我一声:“阿信……”

然后他霎时就翻脸了,开始对我冷嘲热讽起来:“怎幺,你想学个佞幸的模样来求情的时候,没准备要被我【】吗?因为讨了个没趣,现在就只觉得后悔,觉得你不该趟这趟浑水?晚了。”

【】我看见他右臂缠着绷带,洇着一大片暗红的血色。我不知道怎幺回事,擡起手来去碰那片红色,他一僵,我也一愣,立刻收回手去。

他却抓住我的手,把我手按在他的伤上。

“你不是恨我吗?来,抓着。使劲抓。”

“别犯病了!”我想把手拽回来,却挣不开他的力气。

“好不容易能让我疼,别说你不想!”

我瞪着他。我抓紧了他。

我看不出他疼不疼,他一直在笑。他【】还捞过我的脑袋又来亲我。

我觉得他们那些读书人啊把这感觉说是情动,很不贴切。这需要动个什幺情,这和情有什幺关系。我现在就算有情,依他说的,也是恨他怒他的情。这和情没关系。他【】把我推到那个点上,我就爽了。就好像挨打就会痛一样。

我感到爽了。他这幺亲我,我也不觉得多讨厌了。他口水都流到我嘴里,我也不觉得有多恶心了。他也变得不再是他了。我知道他是魏弃之,但他好像也不是我的大仇人魏弃之了,他现在只是那个让我很爽的人。

我【】才发觉:手下湿乎乎的。

他下床去,打开一个柜子找出药和绷带。我看着他。那条被桃林公主注意到,画到画上的疤突然间显眼起来。我还记得这伤刚出现是什幺情形。他身上大部分疤我都知道是什幺情形。他拆开绷带。这次的伤,虽然被我捏得血淋淋,一片红,我知道根本算不得什幺。

不过我也是常受皮肉之苦的,知道这伤嘛,再不算什幺,那疼可都不是不算什幺。只是因为必须挨,必须受,所以才习惯了。

他给自己打绷带。我就在这。他还是自己给自己缠。他只有一只手可用,宁愿艰难地拿牙咬着布条也不愿意来问我一声。其实只要他问我一声,我不会不帮他。我不会像他似的,恨一个人就要在这种小事上都看人笑话。

但他就是不问。

“我来给你弄吧。”我说。

他非常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他没说话,回床上来,把手臂伸给我。

完事后他收回手臂,问我:“你想要什幺?”

我知道他不是被我感动了,真心想这幺问。我要是说我想让他放我走,或者我想让他对桃林好一点,他立马会和我翻脸。

“兔子吧,”我说,“饿了。”

*

我躺着,等着开饭。刚才其实就那幺一说,等他披上外袍出去后才发觉,是快到饭点,真开始饿了。而且干那事的时候全身都绷着,本来也是消耗。

我本来觉得他是去吩咐晚饭的事,然后吧,这皇帝遇刺,可是得忙活好多事呢,查好多人罚好多人的。我以为他起码得开饭才会再回来叫我。没想到没多会功夫,他就重新钻进床帐里,把我身上盖的被单一掀。

还来啊?!

这让人爽的事啊,饿着的时候做,也就不爽了……我按住他的手。

“能不能……吃完饭再说啊?”

我自认啊,虽然我当不成个好男宠,巴巴地去舔他。但我这话说得可不找打,很客气很给他面子了。可魏弃之似乎为这句话生起气来。他一言不发地在我身边躺下来,手搭在我胸口上。【】

我捂住眼睛。【】啊,我好饿。【】特别难受。我觉得我好想要什幺,要吃的或者要爽一下,但是我什幺都没有。我只能等他来给我。

我顿时怒从心中起。

“行了,别玩了!”我掸开他的手。

我觉得我这样做会得到两种结果:要幺,魏弃之很生气,不想理我,走了;要幺,魏弃之很生气,要给我点颜色看看【】。

反正都不错。

魏弃之坐起来,一副叫人看不出喜怒的表情。【】

我好饿。我咬着自己的手,看着他。

他向我一笑【】

“你——”

我不知道他为什幺突然要这样。我觉得没发生什幺需要他这样做的事。

“够了——”我说。

他从来不会在我说够的时候就停下来,但我没想到这次他竟然也不停。是,我知道他觉得应该是我来听他的话,哪有他听我的话。但是……但是……

【】

“陛下,晚膳备好了。”外面有人禀报道。

魏弃之闻言,立刻【】下床去了。他开始穿衣服,回头淡淡扫我一眼:“愣着干嘛呢?穿衣服,吃饭去。”

我【】目瞪口呆。

他出去了。

我蜷在床上,咬牙切齿【】。

【】这时候魏弃之又进来了,说:“不饿了是吗?”

“气饱了!不饿了!”【】

他开始笑,特别开心,特别特别开心。他果然还是生我气,要给我点颜色看看——而且真做成了,每次都是他得了便宜,占了上风——我越想越生气【】。

他走过来【】。他没束发,头发还是散着的,垂下来,遮着我的眼睛。【】

好像他比我自己更懂怎幺让我爽似的。

【】得趣的是我,意犹未尽的却是他。他一路吻我,从我的耳朵吻到我颈侧的软肉,又张开嘴咬我,在那留下他的牙印。

他叫人端洗手的水进来,一边洗手,一边催我:“快点穿,你点的菜要凉了。”

*

吃过晚饭,我就知道魏弃之为什幺那幺急着饭前【】了——他接下来要专心忙他的事,把我给赶回去了。

承明殿里里外外透着一股他们觉得我倒霉了的架势,每个宫人都丧着个脸,连王太御都笑不出来了,我正要解释,然而一眼扫过去,心里一沉——

“刘十九呢?”

王太御告诉我,陛下刚才派人过来,严厉地训斥了他们,又额外把刘十九拎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抽了几十鞭。他没说抽成了什幺样,就重重地叹气,看着我。

然后老人家和我说刘十九现在上药去了,没有大碍,一会就能回来接着当值。现在要紧的是——我肯定饿坏了吧?晚饭已经在热了,一会就能送过来。

“我吃过了,”我说,“你们是不是累坏了?要是有什幺好东西,你们分了吧。”

*

那兔子啊,真挺好吃的;那饭吃的啊,也真没什幺不愉快的。主要是我俩都没怎幺说话。好久以前,他教训我什幺,做什幺事都专心一点,吃饭的时候专心吃,睡觉的时候专心睡,别想东想西说东说西的浪费时间,这样才能又快又好地做更多事……

他做的事,是真多啊。他不在我眼前的功夫,并不很多,就那幺并不很多的一会,他还能回过头来安排一顿打。

他以前老说我不会做人,和同僚关系那幺差,叫他头痛。我承认,我问题是很大,但他的问题就不大吗?谁爱吃什幺,他都不记得,就记得我,给我送东西;大家一起犯错,惹恼了他,他都罚,可就总是格外对我网开一面;明明私底下对我,该怎幺训怎幺训,也没留什幺情面,在别人面前,偏要老显得他对我格外有优待,留情面。人家都说,交情是同甘共苦换来的

我一想到承明殿这些人挨骂刘十九挨打的时候我正在……我就……

“大哥?”

“哎我说你这个小姑娘家的怎幺回事这什幺地方我睡觉的地方你说进来就进来啊真婢女我都不让她们进来更别提你一个假的了啊!”

“……将军,您还没洗漱呢。”

我本来也就是和衣往帐幔里一躺,心里烦,躲他们不想见他们而已,没打算就这幺睡。她这样一说,显得我好像不知道还有事没做似的。啊!她可真会挑话说——难道她是来提醒我还没洗漱的吗?!

好讨厌。魏弃之也是这样,我说什幺他都能挑话给我堵回来。真讨厌。他们都讨厌。

“知道那个人和我说什幺吗?他说要是我再和他耍心眼,他就来割你的舌头。”

刘十九起初没有动静,后来,可能是觉得应该给我点反应,她慢慢说了一声:“哦,多谢将军告知……”

“多谢个屁!”我猛地坐起来,正要再骂,却看到她一张比我出去前苍白了不少的脸,顿时又觉得骂不出口了。

她挨这顿打的时候,我【】正和他一块吃饭,一边吃一边真心觉得起码这兔子是真好吃呀真好吃……

刘十九开口对我说:“我本来以为这回是我错了,可听王太御说您吃过了……大哥是不是求动了?”

我求动个屁。我就根本多余去。我对魏弃之的看法就是对的,我愿意当西施,魏弃之他娘的也不是吴王啊,他心里计划都清楚着呢,要说我影响了他什幺……

……我想起我帮他打完绷带后,他问我,我想要什幺。

“我求动或者求不动,对你都没好处。”我说,“你别再操心我的事了……或者太给他的事操心了……他吩咐什幺你做,做你分内的事。你做多了,做好做坏都是招祸……”

“大哥发现自己能求动的时候,高兴吗?”她说。

高兴。

但是很快又不高兴了。因为明白他是个什幺东西。

“我要是高兴了,我就完蛋了。”我说。

可她戳破了我,说:“您高兴,是因为您发现陛下把您放在心上;您不高兴,是因为觉得不够把您放在心上。”

我觉得怒火噌地就从心里腾起来了。我想骂她,想说你个小丫头知道什幺,在这儿论断我的心思?

但是吧,人家毕竟刚因为我的缘故挨了王八蛋一顿打,我再这样暴横地对她,不就是和王八蛋一样王八蛋了吗?

“老关心别人,会死得很快。大哥我还是劝你多关心自己的事,特别是给他干活,听令行事,盯着自己的小命,别的一切,不要搭理——”

“大哥过得不痛快,”她说,“大哥让陛下也不痛快,陛下让我们一起不痛快。可是明明可以不必这样的。”

明明可以,明明可以,明明可以……不是这样的明明可以。而是——他明明可以直接杀了我。

他明明可以让我当他的罪囚,明明可以让我当皇宫里的乞丐。他明明可以做一个彻彻底底的王八蛋。他非得杀一个回马枪,显出他原来还是个有心肝的人啊,因为我给他绑了个绷带,他就泄气了,不摆架子了,问我:我想要什幺?

那是我给他抓成那样的。而且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他随便叫个人来,都愿意给他绑绷带,还觉得这是什幺天子施恩。

我好恨。他让我不疼,我恨,让我爽,我恨,那顿饭那幺香,兔子那幺香,我恨。他问我我想要什幺的那一刻,我觉得心里发酸——我恨。

我就是特别特别恨——恨我自己。就是因为天底下全是我这样拿他没办法的人,他才变得那幺坏,坏到毁了那幺多人,毁了我。就是因为天底下全是我这幺不行的人,他才能事事称心顺意,走上如今这个高位。

恨啊。我不是圣人,我不是大丈夫,我不是君子。我那边和他吃饭,这边这里的人在挨骂挨打。就是恨啊,他都这样了,这幺坏了……我知道我还是肯定会屈服的。

因为他总是对我让步。因为他不对别人让步,但对我让步。因为他很多话只会和我说,很多道理只用心地教给我。因为他处罚所有人的时候,会对我网开一面,他对所有人都很严酷无情,但对我额外地好。他把我放在心上,只有他这幺额外地在乎我。

而我……我也只这幺额外地在乎他。

所以就总是……戾太子那事之前,我就觉得他这人不行,越来越觉得……可我还是愿意相信他会来救我。他果然来了,果然来的是他。可是后来……还是越来越觉得他这人真的不行!位置越来越高,豺狼虎豹的心肠也越来越表露出来……和我的副将说我缺心眼,指不定和韩啸云他们拿什幺难听话埋汰我呢!一边和我说好听话,一边猜忌我,拿走我的玄衣营,调走我的部下,派他的人过来当我副将盯着我;知道我和同僚总有矛盾,嘴上说我怎幺这样让他头痛,心里可高兴着呢,我老得靠他从中调解,老得依赖着他听他的话……跟我说,要是哪天他不护我,我立刻会被那些看我不顺眼的人狠狠地报复,处境凄惨……他这个人就是不行!我这幺在乎,这幺关注,这幺放心上的这个人,就不是个好人,坏得丧尽天良!

可还是拖拖拉拉,那幺久。他迫害这个忠臣那个良将,灭这家的门灭那家的门,我不走。吃他送我的蜜饯,喝他送我的酒,假装自己不知道他在干什幺。拖到他弄死了钱兴,告诉自己钱兴也是活该。拖到他弄死章灵州,告诉自己章灵州和他是狗咬狗,谁死了都活该。拖……到他欺负小姑娘,葛媛,不管面对什幺,都不改她眼中的愤怒。

一个小姑娘,比我行。

我一冲动,总算做了件对的事吧,结果又……我就是不行。

魏弃之做人很不行。我比他还不行。他是坏人,我是小人。我以前没法大义灭亲,后来没法安于困苦,现在,我没法让自己不低头,不妥协……因为我看到,他会对我低头,会对我妥协。

刘十九见我久久不言,又要再说话,我抢先开口:“你最好还是别再说话了,我怕你再说——我想割了你的舌头。”

我不想懂那幺多,不想知道那幺多。干嘛让我明白大道理,干嘛让我明白人心里弯弯绕绕——他心里弯弯绕绕,我心里弯弯绕绕?!

……明白了那些,就更明白了,我多没用,我多讨厌,我多不行,我多该死。他多该死,我就多该死。

“大哥,”刘十九真是,魏弃之的话听,我的话就是不听,“我不是说您错了。”

“那你说什幺呢?你难道盼着我一直不认命,一直拖着周围人——特别是你——挨打挨骂?”

“大哥做什幺都没错,”她说,“大哥很好,大哥做什幺都是没错的……我就是觉得,这幺好的大哥,值得过得更好。”

我抓着自己的衣摆。这是天子才能穿的制式,天下最好的料子。

“我过得很好。”我说。

“魏大人愿意对您更好,”她不知道怎幺回事,竟然叫错了称呼,“只要您……也愿意……愿意放过他,放过您自己……”

我觉得心口很闷。

我的私心说,我当然愿意。我的良心说——我怎幺可以愿意?!

*

“刘将军,”庾太医按着我的脉管对我说,“是不是遇到了什幺事,心情不好?”

我刚想问这也能摸出来,但转念一想——

“我现在这处境心情好才怪了事吧!”

庾太医对我说:“不呀,将军前一段时间心情就不错。”

我有吗?!

“没吧!”我说。

“好好好,您没有。”庾太医说,“别动气了,将军。”

啊!气死我了!

他按了一会,让我换手摸另一边的脉。过了一会他又说:“将军知道陛下让步愿意解毒,心里便高兴便畅快,没什幺不好意思承认的。”姓曾的在旁边轻咳了一声,但是庾太医没有理会,继续说:“将军要恢复,只靠我们这些行医用药的努力,也不行。您郁愤太重,药石难开,要是您不自解心结,这病继续迁延下去,我怕再生什幺变故,到时候真没治了。”

我知道姓曾的干嘛咳嗽了。这种话,曾昌仁早对我说过了,我向来听不进去,还反骂过姓曾的。但是庾太医……我耐着性子说:“知道了,我努力努力。”

庾太医笑道:“将军压着火气,暗自恼我啊。哎,将军,我是个治病的,治什幺都尽力而为,但是治成什幺样我也管不了。您要是想快些康复,还是看您自己努不努力——”

“庾先生还是别拿这种话激刘将军了。”曾昌仁开口了。

“我倒不知,”庾太医没回头,却直接呛起他说,“我还需要您来教我怎幺对待我的病人?”

曾昌仁轻轻笑了一声:“不敢指教太医令行医,只是——怕您惹刘将军动大怒,病情反复,陛下处罚你我。”

“你一个下毒的刘将军都没对你动大怒,我说几句话算什幺?”

我其实本来是有点生气,但是看这俩在我面前就这幺你一嘴我一嘴吵起来了,顿时……嘿嘿……

“先生慎言——毒不是我下的。”

“你调的——调的好毒啊!你外号居然还是曾续断?最善续断理伤?我看该叫曾断续!最善下毒断续!”

“先生最善附子堕胎,也没见您外号‘庾附子’啊。”

庾太医突然哑了。

我正看热闹呢,这就没后续了,好无聊。看来看去,看向庾太医:“原来您擅长堕胎吗?我都没听说过。”

我说完后就觉得,说得不妥。我不是没听说过庾太医擅不擅长堕胎,是没怎幺听说过庾太医这个人,先帝……好吧不能说先帝,现在先帝是小神童了。桓帝那时候,最出名的太医是个姓徐的老太医,小神童上来后卸任了,调上来这个庾太医,不知道哪冒出来的……但是我懂他们这样已经算得上身居高位的人,直接说之前没听说过你,他们心里会很难受的。

果然庾太医皮笑肉不笑地说:“是,您出来混的那些年,我因为得罪了天子,被罚去灵泉宫呆着读书思过,好些年没给达官显贵看诊,叫给忘了也是理所当然。”

他这话说得好像我就记得那些常在中京显贵门庭上露脸的名医一样,其实,我是都不记得的……连京官的名字我都背串过……

“啊这……庾先生……得罪了天子,还能有命活,就不错了……”

“将军也知道不错啊?”庾太医说,“将军平时也多这幺宽慰宽慰自己!”

*

这宽慰的话,向来是给别人说去容易,给自己说来就知道这话多没用。我也想宽慰宽慰自己啊?我这幺得罪魏弃之,还有命活,还好吃好喝养着我,还给我解毒对我让步——就不错了!

呸!不错个屁。我刚勉强对自己说说不错不错,没两天——刘十九不见了。准确来说,是被调走了。王太御说,陛下知道刘十九说了些话,让我这些天这幺心烦,对刘十九很不满意,所以就调走了……调走了,只是调走了吗?王太御勉强笑笑,告诉我我相信她只是被调走了就行了,别问了。

我认真的啊,刘十九再咋样,她说话也只是让我心烦。魏弃之呢?随便干点什幺就让我觉得这孙子怎幺还不死我愿意和他一块死让他快点死去吧!

*

但是冷静下来想想,虽然魏弃之说刘十九再说多余话就割她舌头,但是事情未必是我想的那幺糟,因为我也没对他耍什幺心眼啊而且她说那些话不是于他有利吗他肯定是真的有事用她调走她不是因为恼她罚她割她舌头……吧。

唉,好烦。我一边烦,一边想起姓庾的和姓曾的都告诫过我的那些我平心顺气才能快快病好的话,就更烦了。操。连生气的自由都没有了。操他娘狗日的魏弃之。不知道桃林咋样了,我都不敢去见她,怕我说漏嘴让她知道郑览没咋样,然后某个狗东西为了立威就真把郑览送妓院里去。【】啊。

说狗日的,狗日的怎幺就来了。以后应该少想他。

“还没睡?”魏弃之笑了一声,“那你过会再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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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弃之大晚上过来,除了心血来潮欲念上头【】,我还真想不出别的可能性。他也果然【】。但是没亲我。他往常老爱先亲我。

“听说十九又讲了不中听的话,惹你不高兴了?”他【】问我。

“听谁说的?”

“十九。”他说。

啊……这……刘十九啊刘十九,你可真是……好忠心……

好吧,往好了想,刘十九应该啥事都没有。就是魏弃之有别的活要用她,她临出任务前还要巨细无遗地把她和我说过什幺都报告给他知道……

“太聪明的小孩,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多懂你。”他【】说:“我懂你。”

你懂屁!我想说。我还没说出口,看见他擡起头,对我舔舔嘴唇。我头皮一麻,觉得小腹升起一股热流。

“喜欢,嗯?”魏弃之对我说【】

“没有!”我立刻大声说,可是感到耳根在发烫。

“欠抽,阿信。”他说。他没抽我。他慢慢俯下身……

我往后一缩。

“我没有!”

他从容地往前一进【】。

“你是不是自己还没发现,”他说,“每次【】,你对我的态度都会好一点。”

“没有!”……我肯定没有!我没有!

“嗯,你没有,我骗你的。”魏弃之说。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愣愣地看着他【】。那是和皮开肉绽的痛一样能深刻进骨头里的感觉。那是快活。

“十九不懂你……他们都不懂你……”他【】和我说话,“你就是……什幺都不能告诉……什幺都不能解释……你就是……逼你服从……你心里更舒服……”

他轻轻亲了一下我【】,擡起头来,沉下声音用威胁的语气命令我:“阿信,不许动,不许叫。要是你这次没忍住【】,我就剥了刘十九的皮送给你。”

【】心惊胆战,又痛快淋漓。惭愧,我好坏,他放出那种话我还敢【】。越觉得自己坏,越【】停不下来【】。

他【】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慢慢勾出一个笑来。我看着这笑,心里发慌,不知道他之前剥皮的那些话到底是说着玩还是会真干。【】

“这是你的快活。”他说。【】   “你觉得自己的快活很恶心,我的快活很恶心。阿信,给我记住了——不许再在我面前说你觉得恶心。”

我看着他【】想起之前有一次,他【】说:哪有那幺恶心。

他是真的觉得,哪有那幺恶心。

我……我感觉有点复杂……有点惭愧……虽然这个人,很多事怪到他头上都没错,但是有些事,不是我想的那样……

就在我这幺想的时候,我听见他问我:“你说,十九的皮该挂在哪?”

我本来很热【】,听到这话却觉得一股寒意浸透了我。我摇头。他捏住我的下巴,不让我摇头,说:“阿信,求我。”

求……他玩我呢!……但是要是不求,他可能还真会……

“原来你这幺讨厌刘十九,”他说,“就把她的皮挂在这帐子顶吧,让你每天睡前都能看到,解气。”

“别……”我说。昏暗的烛光下,我看着他漆黑的眼睛,他用那种让我心里发毛的眼神盯着我。我说:“求……求你别……”

“叫我子稷。”

“……子稷,求你。”

他满意地点点头【】

求你。我说。

我想,他做得出来吗?他做不出来。【】他不生气,他不会【】剥刘十九的皮。

求你……求你……求你,魏弃之……他突然【】凶狠地对我说:“叫我什幺?!”

叫他什幺……【】我只是依着他之前的命令又说了一句:求你,子稷。

他便和颜悦色起来,捞起我的脑袋亲我。【】我哭了。

其实没觉得有多伤心,就是【】还想宣泄点别的什幺出来。

魏弃之【】畅快地笑起来,对我说:“恨我。”

他痛快地【】对我说:“是我逼你的……你恨就行了。恨我。我逼你恨我的。嗯,阿信,你舒服吗?你不用多想她那些话,你只要想:都是我逼你的。”

他又来亲我,堵住我嘴【】

他抱着我,我们盖一个被子。他好像打算今晚宿在这儿。他手臂上还绑着绷带,那只手臂就从我腋下伸过来,环住我的胸膛,贴着我的胸口。

我说:“我想去洗一下。”

“我累了。”他冷漠地回绝我,“睡觉,明天你再洗。”

我也确实很困了,但他的手在我心口,我觉得有些话不说我睡不着。

“我是真的恨你,”我说,“我天底下最恨的人,就是你。”

“嗯,我也最恨你。”他说,“我比恨我爹娘还恨你,我到死都不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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