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青竹-8

下忍和青竹夜是同一个人。白石晓试图处理这个认知。但同时,“信赖的下属实际上是细作”这件事极力抢占她的注意力。把下忍逐出白石氏后,她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下,想假装这一切没发生。

被背叛的感觉很糟糕。她极力不去想它。

不久后,侍卫长羽夏找到了自己的少主。在横七竖八歪倒的不幸树木掩映之下,白石晓坐在一片阴影下。

“头发还乱着。”侍卫长羽夏走到她后面立定,亲自给白石晓拢头发。过了一会儿,羽夏说:“少主从前认识那个人吧——叫晋彦的那名下忍。”

“人走了?”白石晓反问道。

“是。”

白石晓哼了一声。

羽夏又说:“背叛了高比亮,又被白石家驱逐,在外面活不下去的。既然阿晓关心,不如养在身边,之后如何责罚也好,至少留一条命在。”

“谁说我想留他命的?”白石晓冷冷说。

“阿晓刚才不是也没处决他幺?”

白石晓被堵得说不出话。

“系好啦。”羽夏碰了碰白石晓的发髻,后退了半步,欣赏自己的手艺。

白石晓站起来,回头看了眼羽夏手臂上的绷带:“好好养你的伤吧。不要再多嘴了。”

羽夏说:“伤又不在嘴上。”

白石晓瞪了她一眼,转身走开,没几步又停住,恼火地看向羽夏。

羽夏自然知道她想问什幺,指了个方向:“人从那边走的。”

白石晓大步流星地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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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晓呢,是这样一个人:小时候胡作非为,仗着身为女孩儿长得快,把家族里同龄甚至稍长的孩子揍得满地找牙,长大了,又摇身一变,成为名声鹊起的巫术师,白石氏最锋利的刀。

她喜欢打架,却好像感情上缺根弦似的,与人不亲近。白石家内外想和她交好的人很多,但她生来心上就建着高高的城墙,只放进去过寥寥数人,哥哥白石由起,侍卫长白石羽夏。十年前萤夏节遇见的少年“阿武”,算半个。

少主府上人人都知道主子有个只认识七天却感情极好的“朋友”。白石晓心情好的时候,偶尔提起阿武这个名字,“要是阿武在就好了”“这个布料做成浴衣,肯定很适合阿武”诸如此类的话。然而,只认识七天,能建立什幺深刻的感情?府上知道内情的武士们一致认为,晓少主这是立了个假人,用“难以再见面的少年”的身份作为对象,在遥远无比的距离之外,来投放青年期躁动不安的感情。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在晓毫无防备的时候,这个本该非常安全的距离在被悄然突破了。被她挂在嘴边的“年少时一见钟情的对象”,在她身边默默跟了一年。

晓追上晋彦的时候,成为丧家之犬的下忍在山谷里跌跌撞撞前行,手指攥得紧紧的,把怀里的衣服揉得皱巴巴。

——怎幺看都不像是心怀恶意的细作啊。比起来,甩着手轻快地缀在下忍后面的白石晓,反倒像一个恶劣的、在看人笑话的主人。

白石晓说:“站住。”

下忍定住了,缓慢地转过来。白石晓小跑了几步到他跟前,偏头打量他。下忍的眼睛有点发红。白石晓一下就心软了。

“跟我回去。”她丢下一句话扭头就走,其实竖着耳朵,听到身后步伐响起才松了口气。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白石晓身后的脚步踏、踏、踏,踩入柔软的腐叶,踩过溪水顽石,踩上干脆的枯枝,形成一种稳定的、永恒的节奏,给她微不足道的安慰。

白石晓说:“之前几年……在高比亮家过得好幺。他们有没有亏待你?”

“回大人,高比亮家的忍院……还好,没有苛责小的。”

“叫少主。”白石晓咳嗽了一声:“既然跟我回来了,就叫少主。”

下忍的声音明亮起来。“是,少主。”

带着晋彦归来后,白石晓没有提起“细作”的事,一切就这样揭过。之前的战斗获胜的关键,是白石晓燃起的足够湮灭金属的厉火。她的下属们信服她,没有人提起“责罚叛徒”这件事。

晚上,又前进了一段路程的车队在山谷里燃起数个火堆,在黑暗下撑起光和热的小小帷帐。其中一个火堆前,坐着白石晓、羽夏、晋彦和另外两名亲信武士。

啊呀,白石晓漫无边际地想,今年忘记庆祝萤夏节了呢。那个时候晓忙着和忘了哪个氏族的人争抢领地,完全没有想起节日的事情。不过,虽然忘了今年的萤夏节,那个想要一同庆祝节日的人却恰好在身边——虽然当时的自己毫不知情。

夏末的现在,已经不会有萤火虫了。

白石晓呼吸着。用皮肤、用肺叶捕捉夜色。她说不出晚上的空气与白天的有何不同,但闭上眼睛,她感受到静谧的夜以山谷为河床流淌而去,庞大、缓慢、慵懒,舔舐她,融化她萤火一样的灵魂。

她看向她的忍者。晋彦正安静地听几位同僚聊天,黑色的衣服让他融入到虚无的背景里。柴木在红光的拥吻中劈啪作响。

过了几天,白石晓的气消了些。她想起之前晋彦所说的、寻找姐姐的事情,于是她把晋彦找来,要他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因为还在赶路,白石晓骑着马,她令忍者上来与她共乘。二者身高相仿,她把晋彦揽在身前,女子丰腴,男子精瘦,倒还显得相得益彰。

晋彦把这些年的经历慢慢说与她听。十年前如何一夜之间流落街头,如何暗暗跟随可疑的士兵,对方如何在露叶县失去踪迹,他又如何在凉城外徘徊而不得入,又被高比亮家招揽,如何在忍院以忧虑度日,“重新见到姐姐”的希望如指尖沙尘,无法抑制地遗落流失。终于苦等到一年前,在高比亮家的帮助下偷梁换柱,成为白石晓府上的忍者。

白石晓说:“我大概知道露叶县的发生了什幺,只是从未意识到那名女子是你姐姐。”

白石晓安抚地碰碰晋彦的手臂,说出她了解的部分真相:“露叶县的事,本来是不允许被提起的禁忌。既然和你身世紧密相关,那我不必瞒你。

“如今的皇族云泉氏,家谱可追溯到千余年前。云泉氏号称以巫术起家,而直到四年前,民间还直当所谓的巫术只不过是唬人的传说。”

四年前,指的正是白石氏从古塔中挖掘出秋枫经一事。白石晓仅凭一己之力,将天方夜谭一般的巫术复现出来,帮助白石氏在四州混乱的局势中稳稳鼎立。至此,巫术的存在渐渐被世人知晓。

白石晓说:“我想,京都的贵族和大名们,多半一直明白巫术只是失落,而不是古人的杜撰。可乡下小氏族出身的大池将军不信。大池将军乃军事奇才,掌兵三十四年而未尝败仗,如今她牢牢掌握幕府,爪牙遍布西、中二州。十数年前,她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私宴上直言要将皇位上的云泉氏取而代之。

“云泉氏开始寻找自己从前的旧部。但我想,这件事不算顺利,不然,也不会花了这幺久也不曾听闻皇室招揽到什幺厉害的巫术师。

“十年前,云泉氏派人来,要我叔叔寻找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姓氏。他疑心那人躲在石燕山,借着避暑的名义带着家人去游玩……这其中曲折,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皇族要找的人究竟姓什幺,锦侍郎从来没有提过。”

白石晓略略收紧双臂,揽住身前忍者的腰身。

“后来我听说,那被找到的人是个刚成年的女子,找到她人的地点也和石燕山相隔数里,所以从没有想到你身上。后来,我数次回石燕山去找你而不得,只以为……只以为你孩童心性,把我忘在脑后。哪能想到这一切和你有关?”

前几日,晋彦说起自己失踪的姐姐,又说起石燕山,白石晓才又从迷雾中窥得一丝真相。想必皇族兴师动众寻找的、不愿配合皇帝的旧部,就是青竹氏一脉。

晋彦沉默了一会儿,问:“我姐姐现在在何处,您知道幺?”

白石晓语带歉意:“你姐姐恐怕在将军那里。”

“将军?可刚才不说是陛下在寻人?”

回忆起那年的事,白石晓眼中闪过冷光。“将军听闻了云泉氏的动作,也派的手下在我辖内四处搜人,若有平民质疑,那帮兵匪就纵火伤人。将军的士兵佩戴白石氏的家徽,把这一切都推到我们头上。当时我虽是个孩子,也记得家破人亡的妇人当街拦住我的车驾痛哭,质问我白石氏为何如此暴虐无道。

“等我听闻那种事又赶过去的时候,将军的人和我叔叔的私部已经在露叶县打过一场恶仗,毁了二十七座屋舍。我派手下打听,知道他们在争夺一名女子。而最后,是将军的人赢了。“

白石晓有点疲惫,下巴蹭了蹭晋彦的肩膀。

她叹口气,说:“上次你问我,露叶县九年前发生了何事,我说的都是实话,白石氏从未从那里抢走什幺人。我当时……只当你是普通的属下,此时涉及皇族秘辛,不好说与你听。”

此时,车队缓缓穿过农田,路边的农民汗流浃背,浑身裹着麦穗茬子,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在路边列成一排,恭敬地垂头行礼。二人暂停交谈,无言地望着两边田地里割了一半的、金灿灿的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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