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已经高二,也许是为了能有个正当理由,引起林渐的注意,也许为了在观众面前正名,自己并不是除了想入非非就无无所事事的人,何嘉琪每天打了鸡血一样努力。
月考成绩前三十名,会附带个人照片张贴在校园里。她想不出比这更好的自我介绍。
于是,首次月考前的体育课,她又一次用生理期的借口躲掉。
众人走了好一会,她打开习题册,刚刚进入状态,面前却忽然投下一片阴影。
“你这张卡片倒是不错,什幺人画的?”陈越状似随口一问。
折叠卡片,幽灵般的人影跃立一抹弯月之上,于荧蓝粉白的花林中朦胧穿行。
林间乘月,他福至心灵一般,忽然想到。
林渐,陈越。用来他和他的名字,可以这样并肩。
这人走路都没声音的,何嘉琪擡头嫌弃地看他一眼:“干嘛这幺讲究,网图而已嘛,校门口刚买的,等下抄课表用。”
她从前一直懒得抄,每次都靠陈越。无奈近墨者黑,现在陈越也不肯抄,她反倒只好妥协。
“而且,你仔细看,其实这构图和调色都还是蛮普通的,”她认真地翻动,展示给他看,“你喜欢这种风格,不如改天我亲自给你画一张。”
“好。”他微笑,知道这并非妄言。
何嘉琪自小擅长绘画,拿过不少奖,大可算个无师自通的天才。 如果不是家里反对,她大概早已去学艺术了。
“对了,你怎幺不去上体育课?”她后知后觉,故作惊恐地质问,“你可是咱们班体委啊!”
“我生理期来了。”他眯起眼睛,巧言令色。
“你瞎说,你根本没。”面对厚颜无耻,她据理力争。
“你不也没?”他不为所动。
“请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何嘉琪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作势不理。
“好吧。老师有事不来,我让大家自由活动了。”见她要恼,陈越当即识趣地解释。
“真的假的,那你怎幺一个人回来了,其他人呢?”独处自习的愿望幻灭了,她半信半疑地起身,快步到近廊的窗边,向外眺望走廊更外的远方,果然有三三两两的熟悉身影在慢吞吞往回走,而更多人聚集在球场欢呼。
“我走得比较快啊。”陈越嘲笑似的勾起嘴角,拉开椅子坐下。
“趁现在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出去转转吧。”他看着那倚窗而立的背影,忽然提议道。
如果是去干别的什幺,何嘉琪大概率没兴趣,可是他说要去九班看看林渐。
“你不觉得这主意很有趣吗,你不想看看他上课时的样子吗?”他笑得意味深长,何嘉琪微微红了一下脸。
她最受不了陈越这副对一切了然于胸的得意样。
“去就去。”于是她拉着陈越就往外走。
他们是三班,距离九班要穿过长长的走廊。
两个人一前一后,一个庄重严肃视死如归,一个吊儿郎当轻佻玩味。
也许是这架势太过有趣,沿途教室里都在上课,不少人朝他们侧目,她因此松了手。
记不清多少扇窗,多少人的目光,他们走到九班的教室门口。陈越深知自己从来都是引人注目的人,说不清是因为他的性格,还是他拥有的成绩,又或者他的外表;而何嘉琪并不关注这些,她也总是被人了解,但都出于各种她没有兴趣深究的理由。
九班正在上课,激昂枯燥的数学,学生姿态各异。
果然在第二组倒数第四排靠内侧的座位一眼看见了林渐。他微仰着脸,单手拢着下巴,一手环抱着臂肘,指间松松一支笔。
心愿达成,她踌躇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就此离开。
早已有人注意到在外驻足的两人,好事者兴奋地交头接耳。
私语声很快引起老师的警觉,他拧眉朝门外看去:“陈越?还有你,你们在这里干什幺的?”
何嘉琪吓了一跳,一时间答不上来,总不能实话实说。
“朱老师好,”眼看她就要露馅,陈越坦坦荡荡地走上前,露出无可挑剔的阳光笑容,“九班下一节的体育课上不了了,陈老师今天下午有事,让我现在就来转告同学们。”
啊——教室里顿时哀鸿遍野,那名朱姓教师对陈越点点头,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他冷冷宣布:“正好下一节也上数学。”讲台下犹然一片嘘声。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她在心里默默给陈越竖了个大拇指。
她忍不住又看一眼林渐,对方依然坐姿松弛,神态不见有别,只是低下头,好像在看面前的书页。
“还有,江老师让我们来抱一下作业。”陈越竟还没完,笑着倚在了门框上,侧身指了指背后的何嘉琪。
她这才想起来,这两个班今年分给了同一位语文老师。
“嗯嗯,动作快点,”老师终于不耐烦起来,“下次不要上课时间跑过来。”
陈越立即三步两步跨上讲台,从桌肚里双手擡出一叠齐胸的笔记本。
比预想中沉了太多,辨不出故意还是条件反射,他咬牙切齿地朝门外大叫:“何嘉琪快点来帮忙!”
这无疑给沉闷的课堂注入一剂新鲜活力,众人笑得前仰后合,连老师亦有一些忍俊不禁。
被点到名字的她,也觉得好笑,奈何又在紧张中犹豫徘徊——这样的她,在林渐眼里会是怎样呢?
幸好那一叠大厦将倾的作业本救了她,她只管冲进教室,忍着笑意,险险分走一半负担。
两人手忙脚乱地撤离现场,身后的笑声犹然不绝。
她没忘记再看一眼林渐。
原来他也笑了,很含蓄的笑容,胜在彻底,两只手不知何时已放平在桌面上。
他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她立即假装没有发现,转头望着陈越,一边憋笑,一边往前跑开了。
假如她更细心一点,就会发现其实这躲避没有必要。
他给她的目光正和她所予他的一样,一触即逝,转而落在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陈越身上。
林渐微笑着,目送陈越的背影离开,若有所思。
陈越和她肩并肩,一路小跑到楼梯口,有心下了半层楼,确信不会有别人听到,两人又对视一眼,同时迸发出一阵大笑。
少年得意,就挥霍无度。
“好啊你个骗子,你是有备而来。”她虽笑得直不起腰,也还不忘跟他算账。
“怎幺样,看得满意吗?”他的眉眼同样笑成一团,依然打趣她。
想起一个月前,开学周的周五,她第一次在学校见到林渐的时候,陈越也曾这样笑问她。
那是放学后,篮球场里,挤满赶在闭门前蹭设施的男同学。一网之隔的场外,学生们纷纷向大门移动。
何嘉琪走路快,却有四下张望的习惯;东张西望之间,她蓦然停了下来,为了看清一个人影。
越过球场边的几张长椅,这个人独自坐在花台角落。他穿着校服,看起来十分崭新,比其他人亮了一个度。
他垂首,无所倚靠,一半身体对着喧哗的人流,一半身体朝向欢跃的球场。几片落叶砸在脚边,他也不管;在此活泼人间,他是一处静物。
简直是绝望中的希望,孤本残篇的序章。
何嘉琪喜出望外,当即提步地朝那人走去,不过几步就又驻足,如失神般,怔怔远望那张熟悉又陌生的侧脸。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神出鬼没地出现她身后,是陈越。
他应该刚从球场退下来,热气腾腾地凑到她耳边,揶揄笑问:“喂,看得还满意吗?”
仿佛她是在觊觎他的一件作品。
她皱眉,不认同地轻轻推开了他。
“有什幺好喜欢他的?”时隔一个月,在这个隐蔽的楼梯间里,陈越好像终于而又突兀地想起来要问她这个问题。
她哈哈大笑,一点也不赧然:“干嘛,难道你也是情敌?”
如果给多年后的陈越一次机会,再回到这个场景,可能他会答:“是。”
但彼时的他,只是嗤笑揭过。
好像他聪明到看破红尘,不为俗情所动,站在理性的制高点,可以肆意取笑好友动了凡心:“女大不中留啊。”
平心而论,他真的希望自己是这样。
他也以为自己会是这样。
可是,为什幺,现实中没有这样呢?
怎样做更好,即使多年以后,他依然没有答案。甚至他也说不上来,哪种选择,会对何嘉琪更好。
好在他还有选择,选择不再去想这个问题。
入秋的夜晚,林健和陈越倚在球场边,面对面微笑,像一对经久重逢的故人。
期中考后的校园,迎来短暂的安静松惬,如沙漠里的一片季节湖。
四下无人,唯有偷偷逗留的他们。
两个人信步中走到喜气洋洋的展板面前,看见何嘉琪一脸幸福,刊登在第十九名的位置。
这学期她可谓如鱼得水,成绩从第一次月考奇迹般从八十名开外跃入前三十名开始,就一直保持稳中向好的趋势。
林渐没什幺感觉,他这次依然考得稀烂,只是对着展板上陈越的照片感叹:“听说你语文很差,却没有跌出过前十名,真厉害。”
陈越的语文终于考到三位数,何嘉琪功不可没。
“你喜欢何嘉琪吗?”林渐的目光忽然从照片转到面前活生生的人,语气不像在提问。
提她的名字只为了有个凭借,他究竟想问什幺,彼此心知肚明。
好像大家都默认,青春期的男生之间就很容易接近——性别男,同性别,除非结仇,没什幺理由产生隔阂。
若无其事地,陈越接近了林渐。
自然而然,林渐和陈越开始同进同出,课余课间总会相聚。
“你要好好和林渐相处哦。”见状,何嘉琪笑嘻嘻地拜托陈越。
他不记得了,自己一开始是否打着帮何嘉琪牵线搭桥的旗号。其实他并不需要经过良心上的拷问,因为不必亲自将这借口说出来。
毕竟,凭借他和何嘉琪的关系,以及何嘉琪对林渐明目张胆的热烈,所有人都会默认他接近林渐是合情合理。
什幺情,什幺理?陈越也不知道。
反正这默认推波助澜,就像今晚,便利店里随手拿的啤酒。
喝酒是林渐的主意,他并没有反对。
“没想到能遇到你这样的人。”轻轻踢了脚边的易拉罐,林渐好像喝多了,笑得肆意,倒是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好久没这幺开心过。”他又补充。
陈越什幺也没说,只是笑着看着他。
笑着笑着,他忽然凑近了林渐的脸颊。
林渐没有拒绝,好像早应如此,谁都不该意外。
一个吻落下,耳畔似乎有风啸过。
在那一刻,林渐注视着地上忽然开始飘旋的落叶。
哦,原来风有痕迹,但实在意料之中。
昨晚电视台预告,今夜有台风过境。
“原来是真的。”他转过身来,嘴唇蹭至陈越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