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少年闻声回头,大为惊讶地看着站在上坡高道上的玄衣之人,“师叔。”
他的耳朵依旧是红的,此时如同一只矫捷的鹿,耳朵轻轻动了下,睁着一双良善无辜的眼睛看向池润,坦坦荡荡,像是完完全全不存任何……坏心思。
因为身形侧开,之前被他双臂隔空环住,整个人也都被他挡住的少女,也因此从他的肩侧露出了半张脸,擡起头朝站在坡上的池润看了过来。
成片的树荫隔绝了大部分阳光,只有零星从叶片的缝隙中落下,一束又一束,因为有风,细细的光束打着旋儿,照得顾采真的面庞如同绽开的花,柔和又清软。
这是他在数度夜晚跟随她悄然夜行时不曾见过的模样,那一捧捧月光明明比此时的日光朦胧太多,可她的神色沉着又坚毅,带着不可驯服的凌厉与倔强,是那幺真实。
但这一刻的她,看起来,也很真实。
池润站在高处,又是背光而立,长密的睫毛忽地颤了颤,树下二人以为他是朝他们看来,实则他的视线已完全落在了顾采真一个人的身上。
眼眸含泪,侧颊染粉,就连秀挺的鼻尖都挂着一抹显而易见的红,她的眼神中有着见到他出现在此的讶然,眼底更残存着还未消去的一点点……恼意。
池润不是那等喜欢观察旁人神色的人,他的性格、修为、身份,也让他行事根本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但不知是与顾采真产生感应久了,还是他总是重点关注她,白天夜里轮番对比,他已经看惯了她其实并不算多的表情,以至于现在本能地看出她藏在眼内的零星一点恼意来。
她在恼什幺?
是气恼?还是,羞恼?
是恼花正骁刚刚将要还未对她做的事吗?
还是恼他路过此处忽地出声,打搅了他们的……好事?
好事一词,甚是不好。
池润自己也觉察到了用词不当,继而想到自己这两日纠结之事,眼前两人之一又正是他烦恼的源头,心中更是不虞。
差一点,他又想要试着能不能感知顾采真的情绪了。
这让他默默滋长了些不知道该往何处,又或者说是往何人身上发的火气。
他既不似季芹藻那般性格温润包容,又不是萧青那种面若冰山之人,即使面对的是子侄小辈,心下不快,神色上自然也带出些来。长得好看的人,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如他这样长得已经不能单纯用好看二字来形容的人,便是不颦不笑,也够叫人见之心驰的。
幸好眼前两人,一个是对美色这种东西完全能够视而不见的耿直真少年,一个是早就尝过无边美色万般好滋味的换芯儿假少女,两人也就这幺看着池润,显然都只是惊讶他的出现。
过了一会儿,花正骁才看出自家师叔心情似乎不大愉快,又思及刚刚对方问他们在做什幺,终于慢了一拍地意识到,师叔是不是误会了什幺?
但他的思绪到了这一步也就卡壳了。他是觉察出该是哪里不太对,可师叔到底误会了什幺呢?他又想不明白了。
顾采真倒是早看明白了池润的意思,但她并不点破,只是奇怪池润到底怎幺想的。
之前季芹藻在她发作时来到药浴的屏风后,池润都没进到房里来,更不可能看见她和季芹藻之间的亲密之举,就因为知道他们正独处,便直接破门而入,还跟他一向敬重的师兄动了手;现如今他又出现在此,看着花正骁的眼神全是不满跟谴责,好似后者意图对她非礼被其撞破了一样……
顾采真心底跟新芽冒土一般长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好奇来,难不成在池润眼里,她就是个人见人爱还毫无自保之力的香饽饽,而本该被池润视为正人君子的季芹藻和大徒弟花正骁,都想找机会对她图谋不轨?
啧,这个结论太过于离谱,顾采真为之恶寒,赶紧抛诸脑后。
思索间,她已与花正骁用最快的速度各自站了起来。
不行,伤势才平复,起身得有些过急了!
顾采真只觉眼前闪星又发黑,身形随之晃了晃,幸好她手腕被拉了一下,腰侧也被半掌一托一扶,她站稳后定睛一看,发现红蛟龙筋的另一头又被站好的花正骁抓回手里拽着了,而他的另一只手也正好从她的腰边收了回去。
对上他询问的眼神,她点点头,表示自己没事了。
“师叔。”两人规规矩矩地齐声向坡上的池润问安。
池润方才也看到顾采真刚刚站起时的不对,担心之余正要出手,靠她极近的花正骁已经扶好了她。
池润自是认出,悬在两人之间的那条细长弹性的红绳是世上少见的红蛟龙筋,但它这幺不知所谓地缠在顾采真腕子上究竟是何意思,怕是只有这二人自己清楚了。
他皱了皱眉,“嗯。”
池润看着低眉顺眼看似乖巧,其实经常半夜外出,几次三番不是险挂高崖峭壁,就是途中伤痛难行的少女,越发觉得自己心头的那一腔烦躁无处排解。
昨夜,他发现对她的感应骤然中止,就立即又用追踪术探查。原来,她不光再次夜半外出,还不同寻常地去了山下。
彼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也追去山下,可快要到城镇时,他又改变了主意,折返而回。
顾采真拜入师门一事虽然没全应上师兄季芹藻的轮回生死劫,但池润能三五不时感应到她的身体状态乃至情绪,他弄不清楚缘由,又关心师兄安危,自然不可能就此放过,很是密切地关注过她一些日子。
但这小姑娘在自牧峰的生活起居过得一板一眼极其有规律,也很尊师重道安分守己,除了一张脸长得出挑惹眼了点,行事得体个性低调,他自有他事,加上师兄几次三番明确表示不许他对前者另眼相待,连花正骁都从一向宽和的师傅那里得了几次不轻不重的警告,他渐渐也不再那幺紧盯。
只是没想到,看起来谨慎听话的少女,其实胆大妄为。这次顾采真下山历练受伤归来,仿佛是一个什幺难评好坏的契机,让他渐渐发现了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却也在对她的感应变强变多后,频频反受其乱。
晚来秋因一时之气与师兄动过手后,他已诸多反思,自己是否对顾采真的关注过多过高,以至于完全影响了他对其他人与事的理智判断,再回想这些时日,历数自身种种,不由心头惊愕。
他随即决定,虽然感应之事他无法单方面断除,可起码应该尝试除了被动触发感应时,其他时候都不要主动为之,更应该尽量避免被其影响。
这正是这样的想法,让冲动之下准备跟下山去看看少女这次又预备做什幺的他,最后选择了回来——但他回了归元城,却不曾回摘星峰,而是去了自牧峰她的住处外。
他当时只是觉得,自己既然知道她出去了,起码要确认人平安回来;事后才想起来,他回摘星峰也可感应到她,就算无法感应,还有追踪咒可用——即便不主动感应,不用追踪咒,其他法子也不是没有——果然,他还在被影响。但当时的他不仅半点没觉得不妥,甚至于见到少女全须全尾一切如常地回去后,心情也就三个字可以概括——放心了。
今早起身,他下意识又去感知顾采真,旋即发现感应之力又毫无规律地消失了,压下心底马上就想用追踪咒的念头,他才又心惊,自己果然是习惯成自然了,有事无事都要感应一番,而这习惯,不也是他受到了影响的一大表现吗?
大白天的,顾采真就算出了自牧峰,也十有八九在归元城的范围内。
不想自己像上次那般因为失了感应她的能力而莫名焦灼,他没去探查顾采真具体在哪儿,又特意错开少女待在晚来秋的时间,想找师兄谈一谈,却不曾想到,竟是在这途中偶然一瞥,就见到了坐在树下的师兄妹两人。
他本可完全不被两人察觉地直接路过,却偏偏见到了顾采真被花正骁拉入怀中的一幕!
少年的背影将怀中的少女严严实实地挡住,但他站在高处,清楚地看到少年低头声音很低地似乎说了句什幺,同时还托住了少女的下巴,脸庞离她越来越近……
这是要做什幺!
他也是等自己话已出口,才反应过来。但,这是师叔管教师侄们的言行,并非他受那感应之力的影响,这般一想,池润便静静站在那儿,等着两人回他的话。
花正骁是师兄,自然由他开口,“回禀师叔,我送师妹回去,路上她伤势发作有些不适,我们就在树下小歇了一会儿。”
伤势发作?难不成,她又差点陷入了幻象?再一想二人刚刚亲昵的姿态,好像是要……池润想到先前师兄季芹藻为了引导顾采真放弃硬扛进入幻象而做的事,不由额角一抽,很担心花正骁是从他师傅那里学来了什幺。可这样越矩的事情,按照季芹藻的个性,即便是为了救一个徒弟,也不大可能教给另一个徒弟,这也太胡来了。
他对花正骁的回答不置可否,又看了一眼顾采真,“采真,你来说。”
他倒不是不信花正骁的话,毕竟这孩子的秉性他很清楚,但清楚又怎幺样,他难道对师兄的人品不清楚吗?不还是……打了一场。
池润想到此,心头又觉烦闷。为什幺非要再让顾采真也回答,他没细想,反正心里就是……想听少女开口。
顾采真被点了名,便也垂眉顺眼地答,“便是师兄说的这般。”
方才二人那般姿态,如果不是被他出言打断……若是真与引导她放下灵力对抗,是一种可能;若是与伤势发作根本无关,那就是另一种可能。
池润对这两种可能都不太满意,他对少女此刻的回答也不满意。
“那你为何脸红?”他直接问她。
花正骁闻言面露一点心虚,池润也看在眼里。
面对这样单刀直入的问法,顾采真开始思考,那个因为感到恶寒而被自己丢掉的结论,是不是还能捡回来再琢磨琢磨?
就在这时,花正骁像是眼前一亮,茅塞顿开,终于想明白师叔可能误会什幺了才会神色不太愉快。
“师叔,您误会了,一切只是意外!”只见红衣少年表情变幻,像是恍然大悟,接着又大惊失色。
顾采真心想,花正骁还真开窍了?知道两人方才的举动看起来很暧昧了?
就听他语气真诚,坦然无比地加快语速继续道,“我没有打师妹的脸!”
池润:“……”
顾采真:“……”
这都什幺跟什幺?!
“是这根红蛟龙筋……”花正骁举着那根红蛟龙筋,略去二人用回心转意杯喝茶之事,开始解释前因后果。
因为手腕还被绕着,所以少年这急忙地一举手,顾采真连带着也被迫擡起手来。
旁边是花正骁清朗年轻的嗓音,她则顶着池润的目光,保持类似猫儿举爪预备洗脸的动作干站着。
顾采真感觉自己一定是被花正骁的传染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不太伶俐的……愚蠢。
池润到底没去感应顾采真的情绪,他克制住了。但他看着低下头安安静静站在树荫下的少女,虽然只是盯着她光洁的额头,他却似乎能读出她对身边之人的一点点……嫌弃。
池润的唇角微微翘起,连日的烦郁困惑都似乎消散了一刻,连呼吸都轻松了几分。
忍下满心嫌弃没有表露,顾采真擡手准备自行解掉手腕上绕着的红蛟龙筋,但她后背有伤,手臂绕过胸前的动作幅度大点,就会牵扯到。
花正骁说话归说话,余光瞄到她的举动,立刻很自然地擡手拍了拍她的手臂让她别动,顾采真动作一停,他的另一只手就腕部一抖一掼,那红蛟龙筋如炎夏一般像是有了灵性,听话地松开,被他收回手中。
花正骁像是还不放心,眼神又朝少女的腕部瞄了一眼,而后者也灵活地动了动下手腕,像是在示意他,自己的手腕没被勒着,都好的。
不过一息之间,两人便默不作声地交流完毕,显然是有些默契在的。
池润的唇角开始回落。
其实,少女的衣袖若是往上再提三四寸,就可看到小臂的一片擦伤。那是前几日她夜行采草寻药时,因着后背伤口迸裂灼痛而一时分神,整个人差点从崖边坠落,单手吊在山石上擦蹭的。
季芹藻不知,花正骁也不知。
只有他知。
池润的唇角就彻底抿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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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里会写什幺修罗场呐……大家现在是不是很失落(捂脸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