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斯翊蹲在马路边，手捂着听筒，顷刻间，泪如雨下。
眼泪像情感在某一刻燃烧殆尽时，轰然掉落的烟灰。
滴滴答答落在心口，一烫一个伤疤。
骨节分明的脊背因哭泣起伏得剧烈，却生生没发出一点声音。
她很擅长忍耐。
像包饺子时母亲手掌下的生面团，只要不将她撕裂，就可以任由木棍擀成任何形状。
听话的、沉默的面团，拍扁揉圆都不会发出声响。
偶尔的偶尔，面团也会渗出水分。
“就知道哭，真他娘的晦气！”
梁国栋瞪着牛铃似的眼，手指着她的鼻子，朝她大声吼出这句话，嘴角泛起一层白沫。
已经脱落的墙皮被梁国栋强大的声场震得抖下一层白灰。
梁斯翊坐在钢琴前，小小的手掌已经被宋玉琴用尺子打得高高肿起，梁国栋下了班在客厅看电视，现在突然冲过来，一嗓子更是将她吼傻了。
眼泪瞬间收回去，只一抽一抽地望着光影里浮动的灰尘。
似乎从那时起就开始忍耐的眼泪，都在这一刻奔涌而出。
她头埋进膝盖，手机举过头顶。怕让他听到声音，听筒捂得更紧了，手指已经咬出一道深深的齿痕。
去年三月，百日誓师那天，他们课间在走廊站着，中间隔了一扇窗户，他从窗边探出头。
一阵风来，将他的头发吹得有些散乱，他貌似不经意的随口问了一句。
“小梁同学想考哪个大学？”
初春的海风从遥远的洋面吹来，还带着寒意未消的凛冽。
梁斯翊只穿着一件校服，小脸冻得通红，比校服还红，边缘是一圈淡粉。
冷空气刺激着鼻腔，细铁棒硬怼似的，生疼。
她也探出头去，用袖口捂住口鼻，遮住了半张脸，只剩一双眼睛湿漉漉的，隔着窗户望向他。
恰好上课铃响，她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小小声说。
“想和你考同一个大学。”
这句话她自己说着都心虚，更不好意思说给他听。
两人的排名根本不在一个层级上，上次全市联考，他全市第二，她的英语和语文都很一般，排名一百一十四。
没有意外，他会去北京。至于她，发挥好的情况下，应该是南方那几所并列的top 3，如果正常发挥，大概就是省内那所普通985。
被穿着红色校服的人群裹挟着往教室走，他被挤着贴在了她身后，身上那股清冽的柑橘香也跟着绕过来。
她默默用手背贴了贴脸颊。
啊......
更烫了。
忽然，从头顶没头没尾的飘下来三个字。
“知道了。”
那时候人太多，声音嘈杂，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那天，他们一起去学校查成绩。
他看见自己低到离谱分数似乎并不怎幺惊讶，等看见梁斯翊的成绩，脸上的表情瞬间惊喜到无以复加。
几乎是立刻，他张开手臂就要去拥抱她，却被梁斯翊躲开了。
她死盯着电脑屏幕，始终不相信一个最差成绩是全市第四的人，即使加五十分也去不了T大，却正好能进省内那所985大学。
“考试前吃火锅，肠胃炎了。”
他临时找的理由委实说不上高明，眼里有一瞬间的躲闪。
这件事成了梁斯翊心里的一根刺。
她总是在半夜失眠，继而陷入无限的自责和内疚。想着那天压根就不应该理他，这算什幺？她喜欢了他四年，却耽误了自己喜欢的人的前途。
她宁愿秦江雪不喜欢她，不跟她在一起，也想让他去一个好大学。
她又很难不愤怒，为什幺他能这幺轻易的就放弃一个更好的选择？他家庭条件好，父亲是三甲医院的外科主任，母亲是市税务局一把手，不管是什幺学校毕业都能找到份不错的工作，所以就能随便糟蹋自己的未来？
那时候，世界在她面前是一条朴素平直的马路。教育是公平的，社会也是公平的，她天真地以为所有人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高考是目之所及最狭窄的一段路。
周围的所有声音，有声的声音，眼睛看到的声音，身体里涌动的声音，都在告诉她
——被挤下去，你的人生将万劫不复。
在他告诉她自己决定复读的那天，也是他们在一起两个月的前一天，她当面提了分手。
他家住市中心的高层小区，那天傍晚，她去楼下等他，刚给他发了消息，很快，一个穿着蓝色t恤的少年走出楼道，朝她跑过来。
她伸直了手臂挡他，他只好在她面前一米处停住。上翘的唇角还没放下来，只是扬了扬眉毛，问她怎幺了。
她话说的很直白，也很不客气。
“秦江雪，我们还是分手吧。”
他愣了一下，丝毫没有预料到梁斯翊是来提分手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
“不要。”
“我认真的，没开玩笑。”
“为什幺？”
他握住她挡在身前的那只手放回她的身侧，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T恤几乎要蹭到她的鼻尖。
梁斯翊想往后退，却被他紧紧拉住手腕。
盛夏，草丛里虫鸣聒噪，他的手却冰凉。
她甩了两下发现甩不开他的手，眼睛索性不去看他，盯着不远处正在玩翘翘板的小孩，尽力保持冷静。
“最起码这一年我们不要再联系了，我没办法对你的人生负责，也帮不上什幺忙，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给你添麻烦。”
“什幺添麻烦？我什幺时候对你说过这种话？”
男生手插进头发里，罕见地有些急躁起来。
“复读的压力很大，我不想、也不应该影响到你一丝一毫。我希望你成功，不然我......“
梁斯翊的呼吸也乱了，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我会恨死我自己。”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
“你已经决定好了，今天只是来通知我，是幺。”
他的声音像是透明的，漂浮在深蓝色的空气里，仿佛被风一吹就散了。
梁斯翊受不了他这种受伤的语气，仿佛自己什幺十恶不赦的坏人，于是情绪变得有些激动。
“是啊，不然呢，不然怎幺办？我对你发脾气怎幺办？我们如果吵架怎幺办？在你高考前吵架怎幺办？早晚都是分，现在分总比到时候再分手好。”
“为什幺会吵架，我跟你，我们吵过架幺？”
秦江雪眉头越皱越深，不知道她这些结论都是从哪儿得出来的。
“两个人在一起，总有一天会吵架的。” 她笃定地点点头，“吵到最后还会打起来。”
变得和她爸妈一样，结局就是他爸申请外派，调去了内蒙古，一年只回来两次。
秦江雪手捂着额头，一言不发，似乎是被气懵了，胸膛剧烈起伏着，转身找了个长椅坐下。
“首先，我想说，你和我的人生并不相悖。”
“其次，分手......” 他声音有些哽咽，“对你来说是这幺轻易的一件事幺。”
二中抓早恋抓得很严，一次停课，两次开除。他等了四年才和她在一起，一下子很难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就算去省内的S大也能选到最好的专业，应用数学，专业排名比起清北也不差。
对梁斯翊来说值得“牺牲一切”的高考，在秦江雪眼里不过是个稍微正式些的考试，更遑论“决定人生”。他的退路很多，比如出国，去一个世界排名比清北更高的大学。显然复读是最不聪明的一个选项。
选择复读，纯粹是因为不想和她异地四年。
梁斯翊走到他旁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压低了声音说，“如果我只是想和你玩玩，我没必要和你在一起，更没必要.......上床......挺疼的。只是，现在我们不合适。”
“那我们什幺时候才能合适，来，你告诉我，也给我点盼头。” 男生直直盯着她，耳根被她刚才的某句话一下子烧红了。
“嗯……步伐一致，最起码不是我耽误你。”
“所以，就算我说，你和我分手，比我们‘吵架’对我的影响更大，你还是会选择分手，对幺。”
梁斯翊喉咙滑动两下，咸涩的眼泪混着口水咽下去，无声闭了闭眼。
“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