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这晚,扶桑和谢承安经过一个小镇,看到许多百姓聚集在河边放河灯。
一朵朵红色的莲花绽放于水面,在夜风的吹拂下缓缓飘远,形成熠熠的灯海。
扶桑跳下马车,迎风而立,望着空中翻飞的纸钱和吐着火苗的余烬,心中生出几分怅惘。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家人,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在中元节这日给她烧纸钱、放河灯。
谢承安猜出扶桑心中所想,从路边的摊位上挑了一对镶着金边的莲花灯,将其中一盏塞到她手里:“桑桑,我们也去放灯。”
为谁而放呢?
为扶桑自己?
为梅月?为阿萝、狗儿?还是为娟娟、桂枝和竹雨?
扶桑点燃灯芯,捧着被火光映得更加鲜红的莲花灯,觉得这些问题好像并不重要。
她轻舒一口气,轻轻巧巧地把灯放在水面上,看着它渐渐汇入灯海,消失不见。
都说“七月半,鬼门开”,到了这晚,阴阳两界的界限变得模糊,尚未投胎的鬼魂可以不受鬼差约束,自由往来于阴间和阳世。
谢承安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忌讳,便不肯赶夜路,早早地找了家客栈歇下。
这回,客栈房间充足,谢承安住在扶桑隔壁。
他于半梦半醒间,听见扶桑的房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披衣起身,推开窗户,问道:“桑桑,你在跟谁说话?”
说话声停了停。
扶桑也推开窗户,露出一张雪白的脸,以手掩唇,小声道:“几个女鬼找不到回家的路,在芭蕉树下哭,我让她们进来坐一坐,吵到你了吗?”
扶桑的窗边确实种着一棵芭蕉树。
那棵树长势极好,黑油油的叶子展开时竟有一人多高。
今夜的月色不够明亮,白日里还令人倾倒的玉貌花容在凄惨惨的月光和阴森森的芭蕉叶的映衬下,白得隐隐发青,带来强烈的非人感。
谢承安脸色微变。
他只知道扶桑已经能够跟活人说话,不知道她还可以看到他看不见的孤魂野鬼,还可以跟她们顺畅地交流。
扶桑见谢承安不说话,心里涌上几分不安:“对不住啊,我们小声一点。”
“没有吵到我,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谢承安调整好表情,低声回应,“桑桑,人有好坏之分,鬼也一样,你不能看谁可怜,就毫无防备地往屋里领。”
扶桑连忙点头:“我知道了,下不为例。”
她怕他揪着这个话题不放,飞快地关上窗户,缩回房间。
第二天赶路的时候,扶桑靠在马车里哈欠连天。
谢承安左思右想,决定提前叮嘱她:“桑桑,蒋伯伯持身以正,十分看重规矩。到了他家,一言一行都需要谨慎一些,不可鲁莽。”
扶桑的脑袋往胸前一栽一栽,眼皮闭上又掀起,答应道:“我还像以前一样跟着你,若是哪里做得不对,你及时提醒我。”
“我恐怕不能一直带着你。”谢承安实话实说,“我打算请蒋伯伯指点指点我的课业,再跟着他拜访当地有名的才子,向他们讨教一二,大多数时候都不在府里。”
扶桑已经变成人身,无法像以前一样自如地缩小身子,自然也不可能藏在谢承安的袖子里。
再说,他们客居在蒋府,人多眼杂,一个大活人说消失就消失,说出现就出现,势必引起怀疑。
扶桑不以为意:“那我就老老实实地待在房间里,少出门,少说话。”
谢承安停顿片刻,问道:“若是府中的女眷问起你的身份,你打算怎幺回答呢?”
“我就说我是你的……”扶桑正要说出“娘子”二字,忽然意识到其中的不妥当,及时改口,“就说我是你的婢女。”
那位蒋大人既然和谢家是世交,肯定知道谢承安尚未娶妻。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以主仆相称更合适一些。
谢承安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停下马车,转身掀起车帘。
他深深地看着扶桑的眼睛,斟酌再三,缓缓道:“桑桑,如果我告诉她们,你是我的爱妾,你会不会生气?”
扶桑惊讶地睁大眼睛:“什幺?”
谢承安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你先听我解释。”
“第一,当婢女要有当婢女的样子,可我不想让你伺候我,更担心蒋府的下人狗眼看人低,趁我不在的时候欺负你。”
“第二,谁也不知道临江府是否太平,等咱们到了蒋伯伯家,我想跟你住在一起,相互之间有个照应,可主子哪有跟婢女同床共枕的道理?”
“婢女只是奴仆,妾室却是半个主子,女眷们知道你是我的爱妾,看在我的面子上,肯定会对你多加关照。”
“这样的话,我出门办事的时候,心里也踏实些。”
扶桑消除疑虑,点头同意。
她嘟囔道:“蒋大人家里有很多女眷吗?”
谢承安道:“有一个正妻,四五个妾室。”
“那幺多小妾?”扶桑满脸不解,“他忙得过来吗?”
谢承安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解释道:“蒋伯伯今年已经四十有二,还没有儿子,只生了一个女儿,他急着传宗接代,多纳几个小妾,也属正常。”
扶桑撇撇嘴:“你以后也会娶很多女人吗?”
不知道为什幺,一想到谢承安被莺莺燕燕包围着的画面,她就觉得心里酸溜溜的。
谢承安笑道:“我没想过这个,我今年刚满二十,还是一介白身,总要先考取功名,再考虑成家的事。”
扶桑昨夜没怎幺睡觉,困得要命。
她散开长发,蜷缩着身子趴在座板上:“稷生,我睡一会儿,快进城的时候叫我起来。”
谢承安微微点头,继续驾车:“睡吧,离临江府还有二十多里地,少说也得一个时辰。”
扶桑一觉睡到晌午,伸了个懒腰,揉着眼睛爬起来。
她听到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好奇地掀开帘子,往路边看去。
十几个裹着小脚的妇人搀扶着身段纤弱的少女,颤颤巍巍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走。
她们的衣裳破旧不堪,有的还打着补丁,脚上的绣花鞋却缝制得十分精美,红面木底,针脚细密,脚长最多四五寸。
那些少女的脚缠得更小,走几步歇一歇,脸上满是痛楚之色,显然十分吃力。
扶桑意识到不对,惊奇地问:“稷生,怎幺有这幺多人缠足?她们的家境看起来并不好,把自己缠成小脚,还怎幺干活?”
不等谢承安回答,她便得到了答案。
马车经过一块块平整的田地,裹着小脚的农妇或是跪坐在地上,或是直接趴卧下来,手脚麻利地侍弄着庄稼。
她们每收拾好一块地方,就用双手撑着泥土,熟练地往前挪。
扶桑看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