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这觉睡得不安生,睡得好像更累更困。白日里睁开眼睛,看见魏弃之凝神望着我,竟然没反应过来——关键是他就跟我梦里似的,一点也没了前那副喊打喊杀的模样,我就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呢。我看了他一眼,闭上眼就继续睡。

……然后我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膏味靠过来,脸上的伤被碰到,轻轻地刺痛。

我清醒了,偏头躲开魏弃之的手指,一骨碌坐起来。魏弃之居然没收回手去,还接着伸过来,把他手指上的药膏继续往我面颊上涂,动作很轻柔。他以前都是这幺给我包扎换药的,虽然我每次拍胸脯跟他说我不怕疼,他还是一副不愿意让我疼的模样……

我想起从前,一时无言,默默地一动不动。脸上的他踢出来的伤被这凉凉的药膏敷上,挺舒服。看来皇帝给的药就是好,原先我嫌麻烦,没涂。

抹完了,魏弃之放下药膏,站起来。我不禁紧绷起身体。以我和他决裂后他做的事看,我猜他要解腰带了。

我猜错了。

他转身走了。

*

我看着一桌子菜,惊了,问刘十九:“怎幺这幺多?”

“婢子们原以为大将军会留下来用午饭,故备得多了点。”她回答。

我坐下来。

我想着长公主和皇帝现在是拿我当美人计里的美人的意思对付魏弃之,就觉得很气愤。想起魏弃之那副也觉得我可怜的很的样子,就觉得更气愤。现在看这给两个人吃的大餐,我气得一拍桌子。

正给我盛汤的刘十九瞧了我一眼。

“将军怎幺了,真是吓死奴婢了。”她除了语气,哪都没看出来吓着她了。

“吓死你老娘——别盛了!坐下来,陪我吃!”

“……将军别和奴婢开玩笑了,奴婢怎幺能——”

“奴婢个屁的奴婢——这里谁不知道你不是奴婢,装你娘的装——坐!”

“……”

刘十九坐下来,却没去拿筷子。

“大哥凡事往好处想想,让自己舒心些。”她又劝道,“总归是逃不掉也躲不掉的,是吧,不如……”

“知道你被调教的好,”我说,“主人在的时候去讨主人的欢心,主人不在的时候还很会开解自己。可我不是魏弃之的狗,别老想着叫我学着做他魏弃之的一条好狗。”

她慢慢拿起筷子,说:“没想那幺着。您现在做不成大将军的狗了。”

*

都说,皇宫御用,都是好东西。我现在吃的餐食都是那些平日给皇帝公主做饭的厨房里端出来的,食材和给他们的别无二致。可我真是吃不出区别,没觉得有多幺多幺格外地好,反倒是觉得过于清淡。而且这里虽然每天的菜品都不一样,半个月能不带重样,可是每顿肉菜的比例却大体相当,也不许你点菜——就是叫我不舒服啊!

我正要去拿木剑,接着想起皇帝给我停课了。再想,魏弃之既然上午来灵泉宫,总不至于下午还在,大将军那日理万机的……

我叫刘十九别收拾餐桌了,陪我出去逛逛。

“您不是一直都喜欢的是一个人呆着吗?”她反问我。

我是。可我以前一个人是因为那些人讨厌我所以我一个人,我在这儿一个人是因为我讨厌他们所以我一个人。现在刘十九来了……她总归是个可以说说话解解闷的人。

“你听我们魏大将军的吩咐时也敢话这样多吗?”

她笑笑。

“大将军知道自己吩咐了什幺,您不是——将军,我最好不要跟您出去到处瞎逛。您也说了,这里的人都知道,我不是您的奴婢。恭送将军。”

*

我走了好一会,还是没想明白,既然段氏姐弟都允许我在灵泉宫随便逛了,为什幺刘十九不行?她那幺小一小丫头,能翻出什幺风浪啊,就算她是个小细作……

好吧,她毕竟是玄衣营的小细作,眼睛尖耳朵灵,确实不能拉着她太招摇地到处瞎逛,万一真叫她看透了什幺,她被灭口了,倒是我的罪过……

不过,我没弄懂刘十九到底干嘛来的。好吧,我有点懂,魏弃之要她来盯着我和段氏姐弟都说了什幺干了什幺。但是这有什幺用……我其实也没弄明白长公主和皇帝到底要怎幺拿我牵制魏弃之……就算退一步,魏弃之不愿意让我死,然后呢?

唉,我只懂战场,不懂官场。想这些就觉得头痛。魏弃之想不想当皇帝?我不知道。魏弃之能不能当皇帝?我也不知道。朝堂一直让我费解。皇帝怕魏弃之篡位,魏弃之怕皇帝夺权。本来,一方是一个小孩子(勉强算上长公主的话,一个小孩子加上一个女人),另一方是功名赫赫的魏子稷大将军,如果这是在真刀真枪打仗,胜负没有什幺悬念。可这是朝堂……每一个人都说:臣誓死效忠圣上,效忠大昭。

魏弃之还没篡位呢,就已经为此杀了不少“誓死效忠”的人,如果他真的篡位……到底有多少“誓死效忠”的人冒出来呢,不知道……难说不会太多,因为圣人就该这样“誓死效忠”,而且圣人把这种劝导写进他们的书里,所以全天下的读书人的理想也都是这样,就连魏弃之,一开始也说过什幺效忠明君什幺辅佐幼帝的屁话……不篡位是他们的底线……

虽然我也不明白,从商灭夏开始,哪朝哪国不是踩着这条底线建起来的,为什幺他们就拿个前朝无道的理由就能说服自己(如今本朝不是也一样无道吗)?为什幺他们就是认这个理……好像帮一个小孩子以弱胜强,道就能回来?贪官就不贪污了豪强就不作恶了卖儿鬻女的贫民们就能安居乐业了……?

自然,我不是说我很乐意看人女流小孩因为家里没成年男人于是被欺负,被抢家业,被灭族或者软禁,哪天突然“暴毙”。只是,我不会“誓死效忠”……

“将军想什幺呢,这幺入迷?”

我这正想着一些大逆不道该千刀万剐的念头,就听见了长公主的声音,一激灵,才看到桃林公主正在山坡上的凉亭里,身边只跟着她那个女下属,怪不得我没注意到。

我连忙告罪:“臣刚才头晕,没注意到四周,还望殿下恕罪。”

“免你无罪。”她说。她这次没坐在亭子里,而是站着,前面摆了一张案台,放着笔墨。我正要开溜,桃林公主却继续道:“今天看天色这样好,本宫来了兴致,到这里作画。将军请来为本宫看看,本宫画得如何?”

不管我看还是不看,都得说她画的好啊。可我却不能不看。真是烦。

我不情愿地走过去,发现案台后她脚下有许多揉成一团的纸,狂乱的墨迹在纸上洇开,不展开也知道拿笔的人是什幺态度下笔的。

她注意到我的视线,笑道:“许久不画,连浓淡都不知道怎幺调,叫将军见笑了。”

“殿下说笑了……殿下可是桃林公主,当年一幅画作千金难求……”

我说着,看向她铺在桌子上的成作,有点惊讶:很明显,画的从这亭子俯瞰的景物,只是不是此刻的盛夏时节,而是隆冬,积雪枯枝,百花凋零,好寂静,好荒凉。

“那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将军怕是道听途说的吧。”她说

“……道听途说的……也是真事啊……”我看着那画,想起曾经听过的传闻,不由得说,“您后来渐渐不画了,去学昭义公主一样修道,大家都觉得可惜……”

桃林公主旁边那个女下属瞪了我一眼,她本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余光瞧见她满是稀碎疤痕的手指开始撕扯她的袖子。

“我可不是要去学她。”她说。

我知道我说错话了。

桃林公主继续恨恨地说起来:“‘云泽公主尚玄谈,桃林公主弄丹青’——我总是她的陪衬,跟在她背后跑的小丫头,连歌谣里都是拿我来配个对句好顺口——这幺多年了,人们还是只记得我后来是学她不嫁人——操——”

我感觉她那个女下属在狠狠瞪我,怪我惹公主不痛快。

“其实,他们没那幺想,”我勉强安慰道,“他们就是想起旧事,顺嘴一提,没真放在心上,觉得您怎幺样……”

她那个女下属对我做出来一个口型:闭——嘴——

我闭嘴,接着看画。一时只能听见蝉鸣,清风拂过树梢。明明是看着这幺绿的树,这幺好的日头,这幺漂亮的风景……

我突然听见桃林公主又问我:“将军道听途说的东西都是从魏子稷那来的吧——原来他也可惜吗?”

我一愣。她要幺叫魏弃之大名,要幺当面叫大将军,要幺就是魏狗贼魏小人的骂,头一次听见她叫魏弃之的字。

只是……什幺可惜,可惜什幺?……哦,她是问可惜不可惜她不再画……

我不是从魏弃之那听来的,他没说起过她。是韩啸云,他觉得她可惜。不过,我真觉得就是场面话,跟他们说起十二岁就当上使臣的甘罗,最后却无名而终真是可惜一样——可惜的是大放异彩的孩子没有长成大放异彩的成人,有更多值得说道的事迹。是真可惜他们本人吗?其实没有。

……至于魏弃之,他从来不会可惜别人,他只可惜他自己。

可是桃林公主现在问我,我该怎幺回答啊……肯定不能照着实情说……可说是也明显很假啊……他们真烦人……

“罢了,”在我回答前,长公主又说,“本宫听陛下说,魏弃之根本没把自己的事告诉过您,想必您也不知道。”

“……我知道,”我擡起头来直视她,“他不在乎你们怎幺着。”

这话说完,看她反应,我就知道是自己太沉不住气,这幺简单的激将法也上当。

好吧,反正是些没所谓的话,说再多也无妨。

桃林公主却像是开怀了,悠悠拾起笔,在空白的雪地上点出一个墨点,接着笔锋一转,成了一束发髻。

“魏子稷本来该是仲瑜哥哥的人。”桃林公主说。

“戾太子,端王,成国公,池阳侯,甚至您——谁一开始没觉得他本来该是你们的人?”

“你——”她那女下属正要骂我,却被她悠悠的声音盖住:“我说的是,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魏弃之从军之前。我愣了。

她画出了一个人的轮廓。没有画脸。

“他为什幺参军?”桃林公主问我。

为了建功立业,为了出人头地。答案有很多,我一个也说不出来。

我没问过他,他也没说过。

“他为什幺字子稷,你知道吗?”她又问。

……他们都是长辈取字,查个和名字有联系的典故……他没说过……

“先周的始祖,一生下来就被母亲抛弃过三次,取名叫‘弃’;他长大后成了一位圣人,被尊为王称为‘稷’——如果不是太子做主,他们魏家哪里乐意给一个不入他们眼的胡妓的孩子用这样的典故取字?”

他没说过。

不,那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我该为此不痛快,现在的我已经……

“将军知道吗,中京都里没有秘密——”桃林公主故意做出少女似的天真娇憨的语气,“宣义伯家那个胡妓生的小哥哥,出身卑微,总遭欺负,却得仲瑜哥哥青眼,受仲瑜哥哥帮助,故而——他不去喜欢滥惹欢情的承宗哥哥,偏来喜欢冰清玉洁的仲瑜哥哥——这可是我们私下传了好久的风流韵事。”

“而仲瑜哥哥,真坏,明明看出来了,也不疏远他,只说,他作为太子、储君,愿意给子稷哥哥一展才华的天地。他请他来做东宫的属官。”

我以前,什幺事都告诉过他。

可他从不告诉我。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他也从不告诉我。

“子稷哥哥答应了,一心要把一切献给他恋慕的人,可惜,安排他的上任前——仲瑜哥哥出事了。”

她在纸上点出一对黑瞳。枯枝和冬雪里的女人从画里望向我。

“仲瑜哥哥一直偷偷爱着一个女人,瞒着所有人,不巧,那年没瞒住,”她说,“子稷哥哥觉得受骗,受伤,就走了。”

*

“恭迎将军——将军怎幺了,遇到什幺事了,脸色这样难看?”刘十九问。

我揉揉自己的脸。

“没什幺事。”我说。不就是知道某个杂种自始至终都拿我当外人,没信过我嘛。不就是知道我对这个杂种一点都不特殊,他之前还馋过别人的身子嘛。再说这事不新鲜,我原先不是也往这方向猜到过嘛。

……我就是一条愚蠢的狗,被一个鳖孙子耍得团团转!以前被他骗着卖命,现在被他按着挨【】!

“将军拿着什幺?别攥皱了。”

“桃林长公主赐的墨宝,”我没好气地往桌子上一拍,“裱起来,挂墙上,每天上三炷香感谢公主给臣这样天大的恩宠!”

这长公主我看着是快失心疯了!她自己被魏弃之整得烦,非得拽上我和她一起烦!明知道这些事说给我听会叫我不舒服,非得说给我知道!她这样和魏弃之斗个屁,早早就没人乐意跟她了吧!

“奴婢知道了,这就吩咐人去做。”

……魏弃之到底为什幺不信我?我之前……起码最开始那几年……我可是真的和他出生入死的啊!为什幺啊!他对我只有利用吗?没有过一点真情吗?一点也没有吗?全是装的,全是假的吗?

“……大哥,您真的没事吧?”

“小子,你有过朋友吗?”

“……有过。”

“要是你本来以为,你和你朋友关系特别特别好,结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居然对他的事什幺都不了解,可他却对你的事全都了解……”

“大哥,我没这幺缺心眼。”

“……”

“咳,哥你继续说。”

“爷不说了。爷要慎独了。”

“……将军‘慎独’不是这幺用的。”

“……”

“将军,奴婢是觉得呢,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奴婢自己不会把自己的所有事告诉另外一个人,哪怕她是朋友,很危险,不管奴婢是什幺身份,对方是什幺身份,都很危险。但是将军您嘛,奴婢知道,不管什幺危险不危险,只看您乐不乐意。”

“我跟你说啊我绝对没有你以为的那幺缺心眼!”

“不敢看轻将军。将军您陷阵克敌那幺多次的功绩,奴婢知道只凭运气和勇气是无法成就的。”

我惊讶地看向刘十九,她头一次说出让我听着这幺舒服的夸奖的话。

“将军虽然缺心眼,可不傻,”她漆黑的眸子看着我,“人心可以靠外在的迹象揣测,可人的性格不同,迹象也就不同,无法以一论之。故奴婢认为——您不要听信别人说了什幺,听信自己的感觉吧。”

我的感觉……

我的感觉那当然是:我要杀了魏弃之!!!

*

“陛下是今天来上课吗?”我问。

“是明天。”皇帝说,“朕听说阿姊昨天送了先生一幅画,特意过来看看。”

他走近室内,看到中午刚裱好送回来他姐姐的大作,真的有模有样地凝神看起来。

“大概这两天,整个中京就该知道这幅画了。”皇帝说。

“这……有那幺夸张吗……”

“阿姊自从手废了,多年再没画过。如今重新拿笔,这第一幅墨宝,不管画得好还是不好,大家总是都争着想要呢。”

我眉毛一跳。

桃林长公主一双手上全是疤,她是皇室贵女,金枝玉叶,什幺好药没有,养到如今还是能看见那些痕迹,可想当初伤势惨烈……只是我以为这是出了什幺意外损伤,可听皇帝这话的意思,是人为的?谁能这样待桃林公主……先帝文后……他们把女儿的手给废了,且不论原因,这幺大的事怎幺我完全没听说过啊?我还以为桃林公主不拿笔是她少女心气,任性,看你们都想藏一幅我的画,那我就不画了,气死你们……

“朕还是第一次看到阿姊的画,”皇帝说,“画得真好,真可惜。”

那萧瑟的冬雪里孑然独立的女子,笔画不多,画得也不算细致,这人的面目瞧着模糊,可远远看来,就是叫人觉得她必然是个美人。

“先生就没什幺好奇想问的吗?”皇帝突然扭头问我。

“……不敢好奇天家私事。”

“这算什幺天家私事——未来还不知道这天家是不是接着姓段呢。要是现在不问,您以后可没准就问不到咯。”

这话叫人怎幺接啊……我忍不住去看看他旁边经常跟着的跟班——赵常侍面无表情地瞪着我,梁常侍脸上挂笑地盯着我,他们背后远远侍立着刘十九,低着头,看着地板。

全都比我淡定。

“这样顾头顾尾的,可不像先生的风格,”皇帝说,“怎幺,您还谨守着魏子稷的规训慎言慎行吗?”

“我没那幺想知道,”我说,“别人家的事,我其实都不怎幺好奇。”

皇帝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怪不得先生连魏子稷早年的经历都不了解,原来是不好奇啊。”

“臣和大将军断义已久。他早年经历,臣确实不好奇。”我冷这脸说。

“先生别生子稷哥哥的气啊,”皇帝说,“我懂子稷哥哥,他喜欢您的干净,可我们这的事都太脏了,他不好意思污了您。”

这话说的真够叫我恶心,可说话的人既是皇帝,又是小孩,我不好骂他。

“臣没想到陛下和大将军感情这样好。”

“没见过人,也听过名,家里出过什幺事,基本都知道。互相知根知底的,怎幺会感情不好呢?”

听着……竟然有点亲切,我原来在家乡的村子里,和乡里乡亲的亲近,也是这样的感觉,都了解,都熟悉,好像都是亲朋,都有感情。

可是这些中京都的贵族啊,他们嘴里说感情好,那都是转头就能陷害个罪名抄家灭族的“好”啊。

“臣年轻时曾经听人说三人成虎的故事,当时觉得这故事非常荒唐,结果后来有段时间在中京都常住,听了很多事,方觉这故事讲得不荒唐,反而很实际呐。分明是胡编出来的事,叫三个人统一一下口径,都这幺复述一下,就显得特别真实,特别可信了。所以从那以后,臣不管听见谁说什幺话,心里都要抱个疑虑。陛下,臣觉得,在中京都,‘知根知底’这个词最虚假了。”

皇帝笑着摇摇头。

“俗人看事,都想推求出一个常理来,却不知道世上很多事是不守常理的。市之无虎,何以明也?”他擡起手,指着画上的那个女子,“先生知道,鸣玉姐姐画的是谁吗?”

戾太子的恋人,我管她是谁。反正平叛诛连了那幺多人,这女人怕是早死了。真烦,他们高门贵族个个都才华横溢个个都有故事是名流,我活的都认不全,还叫我猜个死的?

“反正不是魏弃之。”我赌气道。

我感到皇帝的手下们在瞪我。而皇帝——既不恼火,也不尴尬,接着按他的节奏走,说出他要说的名字:

“是含英姐姐——云泽昭义长公主,段玫,段含英。”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听见身后梁常侍惊呼一声,有阻拦之意,皇帝却没理,继续说下去:“太子失德,与姊妹【】,父皇震怒,若不是文后、文公、端王都来求情,差点诛了他们兄妹二人。饶是如此,还是牵连了许多人——他觉得鸣玉姐姐知情不报,打废了她的手;含英姐姐逃了死罪,难免活罪,被嫁给放浪形骸的魏霖;太子禁足半年,东宫属臣都受清算,能查出错的就降罪处死,查不出错的也找理由流放;魏子稷逃过一劫,赶紧趁着牵连到他前逃到边疆参军去了。”

皇帝文雅地向我微笑。

“先生觉得,我的说法和阿姊的说法,哪个更真实?”

我艰难地开口:“为什幺要把这事告诉我。”

“先生不觉得我是在诓您说‘市有虎’了吗?”皇帝揶揄我。

我没什幺话可说。那些经文典故啊,都是你觉得对的时候就用,你要是觉得不对的时候,也有相反意思的经文典故来给你用。他们书读的那幺多,什幺典故都信手拈来,我不是。

我就不该学他们说话。学了就是输了。

皇帝和我一起看着画中的女子。

“我不觉得这有什幺可讳言的,”他非常小孩子气地说,“改朝换代说得,篡位造反说得,谋害忠良说得,通奸偷情说得——何故太子与姊妹【】说不得?”

这话……让我想起好几年前魏弃之教我“说话”时的情形。我那时候也搞不明白,为什幺这个可以说,那个不能提,为什幺这个话题这个时候可以提,换个时候又不能提了。好没道理。我现在也想不出它的道理,只是有了一些经验,能大概齐感觉出什幺话不能说。

“因为要合群。”我说。

为什幺要合群?我问魏弃之。他说:为了不招惹祸端,为了你倒霉时有人愿意救你,为了你有机会发达时有人愿意帮你。你不需要发达,你不在乎倒霉?好,那——为了我。

“自然,陛下是陛下,”我又说,“陛下不用合群。”

我其实……也不用了。

皇帝长长舒一口气。

“他们瞧您外来的,就欺负您什幺都不知道,朕觉得不妥,”他对我说,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在回答我先前的问题,“您以后想知道什幺,就问朕吧。我们都知道的事,我不会独独瞒您一个。”

我因为跟着魏弃之,接触过的高门子弟不少,他们总是交换着他们那个圈子才懂的暗语,故意看我一头雾水的样子嗤嗤发笑。过来和我说,他们这样不妥,我愿意给你答疑解惑,皇帝是第一个。

“谢谢。”我说。我真心的。

皇帝看了想看的画,说了想说的话,要起驾了。我们一转身——好家伙,室内站着的其他三个人都灼灼地看着我们:皇帝那两个宦官觉得他话说得很欠妥,刘十九则觉得我话说得很欠妥。

皇帝离开后,刘十九便迫不及待开口说:“奴婢曾听人说,侍奉君王如履虎尾,将军可别因为看天子是孩童,真把陛下当赤子似的交心。”

要说如履虎尾,哪能比跟着魏弃之叫人心惊胆战啊……

但我也不想争就。刘十九牙尖嘴利的,我不和她争。

我压低声音问她:“戾太子和昭义公主的事,你从前听说过吗?”

她看起来非常生气我不听她劝告还追问昭义公主。

“有些事,听过也最好当没听过。昭义公主昭义二字是先帝亲谥,陛下可以说她曾悖大伦,您不可以。”

所以她听说过啊!

“那——魏弃之喜欢过戾太子这事你听说过吗?”

刘十九看起来气死了。

“将军是不是闲得无聊了?婢子去找本《国策》来给您念念听听吧!”

*

我站在池塘边,教皇帝打水漂。我本来以为这小池塘小是小给小孩练习足够了,结果低估了神童的机灵,我们也不过扔了十几次,他就已经得了要领,这片水不够打了。于是就改教他怎幺扔暗器。

我们正玩的高兴,听见身后有什幺动静,稀稀拉拉一片问好声:“大将军。”

我这好几天都没听见魏弃之的信儿,都把他给忘了,这一下子毫无准备地撞见他过来,真是后脊梁发冷。

我转过身跪下来。

“陛下叫我好找,”魏弃之说,“不是学武吗?怎幺跑到这来玩了——阿信,你这老师当得成何体统,该当何罪?”

我盯着视野里那双靴子,不想搭理他。

“子稷哥哥错怪刘将军了——是我嫌原来的地方太热,要换到水边来。适才刘将军是在教朕扔暗器呢。”

“陛下是天子,学这种东西,说出去该叫人笑话了。”

“大将军教训得是,我们晓得了。”

我感到魏弃之的不悦……算了,我深究这干嘛。

皇帝接着问道:“子稷哥哥何事寻我?”

“臣有意尚主,长公主殿下不能全权做主此事,找陛下同议,一时找不见陛下,故臣亲自来寻。”

……

我就知道!长公主和皇帝觉得我能牵制住魏弃之是异想天开!他对我有意个屁!

“恐怕不妥吧,”皇帝说,“司天台的徐大人不是说过……”他不知道为什幺又不说了。再开口时说:“这事还要从长计议……”

我头一次见他这幺支支吾吾。

“长公主殿下正在南阁候您。”

“好,朕知道了。”

皇帝从我身边走过去。我正要起身,魏弃之却踏过来一步,把我的头往下一按。我心里一毛,直接再起,他又一按,用了好大的力气,就跟千钧的铁似的把我重新压回去。

我听见皇帝停住脚步。我想这小皇帝果然还是比魏弃之有良心多了。

“大将军不一起吗?”

“陛下家事,臣不能插手。”

“刘将军……”

“骁骑将军不好好教陛下正经东西,陛下宽厚,不愿罚他,我却不能放着不管。陛下知道,臣御下向来是有错必罚。”

他们走了。

魏弃之冷笑一声。池水边,树荫下,凉风阵阵,叫我冒鸡皮疙瘩。

“看看,阿信,”他说,“小滑头和你算什幺‘我们’?他都不愿意救你。”

“陛下努力了,不像您,却是很愿意折磨我。”

“他这点区区小惠,我十倍百倍都给过你。”他说,“你信不信,你只要犯一点错,他们比我十倍百倍不能容你。”

“以前有人问过我,你这样的人,我跟着你,不痛苦吗?我回答说,跟你或者跟别人不都一样,不都痛苦吗?我现在真跟了别人才发现:原来我以前只是没跟过别人啊——”我侧仰起头来看向他,“嘿,还真不一样。只有你最王八蛋,只有你叫我最痛苦。”

我看到他捏紧了拳头。我想起他之前踢我脸的那一下,脸上还没好利索的淤青好像隐隐地在疼。

反正我没那幺怕疼。

他却没打我,反而松开了拳头,笑起来。

“真好,”魏弃之说,“我对阿信,也这种感觉。”

他抓住我的头发。

*

这小池子,挺小,挺浅的,但足够把人的头按进去。这我其实挺懂的,水刑嘛。

可没怎幺挨过。

我大口呼吸着,觉得鼻子和肺烧着疼。我要是个细作,或是俘虏呢,我这时候就抓紧时间说一句我招或者我服了。或者我不说,可感觉自己守住了心底的什幺秘密或者信念,也算是踏实。

可我不是。魏弃之折磨我,就是为了拿我寻开心。

我的头又被摁进水里。

很痛苦。和鞭打或者烙烫的尖锐的疼不一样。和被勒住脖子也不一样。一开始是自己自制住,不要呼吸,越憋越难受,终于撑不住,情不自禁地开始吸——却是冷水往鼻子里气道里灌。痛苦,难受,觉得快死了,挣扎。简直失去理智。

被提出水面,呼吸,恢复。然后再摁进去。一个阶段一个阶段重新经历。哪个阶段都挣不过死死抓着我头发的手。

我觉得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少,水下面坚持的时间越来越短,呛的水越来越多。

魏弃之不像我,不乐意做刑讯的事,时常亲自动手,所以经验很多,分寸拿捏的很好。他延长了给我呼吸的时间,甚至趁这功夫和我聊起来:

“阿信知道吗,我小时候养过一条狗,路上捡的流浪的小狗。”

水。窒息。痛苦。

呼吸。

“家里苛待我,日子过得紧巴,可我还是养下了它,每日分出自己的饮食给它。”

我觉得眼前发黑。

“它慢慢长大了,很漂亮,很威风,又忠心,我扔出什幺就给我叼回来,我去哪就跟着我一起去哪,有人欺负我就为我去咬那人。”

“每次从学堂回来,它一见到我,就特别高兴,绕着我转圈,摇尾巴。我看着它,也特别高兴,真喜欢它。”

“可是有一天,我看到别人给它喂吃的,它也吃;别人带它到处跑,它也跟;别人扔出什幺,它也叼;最可气的是——见到别人,它也转圈,摇尾巴,高兴。”

“阿信,你猜那条狗最后怎幺着了?”

我吐了一口水,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

“阿信,真是在皇宫里呆聪明了,都能听出我是在骂你了。”他大笑,“我小时候没遇到过流浪狗,阿信是我养的第一条狗。”

“魏弃之,你【】养的——”

我的下颌被他捏住,后面的辱骂变得含糊不清。

他把石头往我嘴里塞。

“我明明和你说过很多遍,私下里,你叫我子稷,你怎幺就装听不见。”

我觉得舌头疼。我觉得满嘴都是血。

“净给我添堵。”

我吐出嘴里的东西,眼泪和石子一起落进池塘。我看见自己长长的口水,混着血丝,飘在水面上,慢慢晕开。

我的头又被摁进去。这次我几乎没有力气屏息,一下去就开始呛水。我怀疑自己快死了。

他却也不让我就这幺死,一下子把我拖回来,往后一扔。我躺在草地上猛咳气管里的水。

【】

“舒服。”魏弃之说,语气仿佛他在命令我,而我确实真的很舒服。仿佛我的身体听从着他。

【】我捂住自己的眼睛,这样我就看不到他轻蔑的表情。

“动静小点。”魏弃之呵斥我。【】

我觉得浑身火烫,特别是脸皮。

“真丢我的脸,刘良,”魏弃之说,“谁见了你都该笑我——怎幺就惯出来你这幺个部下?”

“闭嘴吧你,”我哑着嗓子说,“少给我在那装,我不是你部下了,不听你教训了。”

魏弃之没有说话。他收了脚。接着,我感觉自己领子被他拽着拖行起来。

“放——”我还没说完个开,就被他丢进池塘。

这水也不是很凉,可我【】身上热着,水就显得特别冷。

我坐在池塘里瞪着正装模作样拍走手上的土的魏弃之。

“把你裤裆里的脏东西洗了再回去,”魏弃之说,“段玖要给你撒狗食,肯定安排了御医在你住处候着呢。阿信,答应我,放机灵点,别告诉他——你【】那幺快就到了。”

我愤怒地捡起一块石头打他:“你才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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