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我调了一下息才回去,没想到还真有个太医在等着我……也是,魏弃之料想的事什幺时候有过错……不知道这位医士是什幺时候派过来的,等了多久……

太医看见我回来了,起身作揖,问我还记得他吗前几天夜里大半夜被叫过去给我看伤的就是他,今天他吃饱了撑的出来散散步,想起我的伤,就顺便过来等了我快一个时辰,想看看我怎幺样了。

“呃……这……对不起先生了……”我说。

太医继续笑眯眯地告诉我啊哪有患者对不起医生的道理,他们这些太医局的人受皇恩浩荡不就是为了能在皇家需要他们的时候赶紧麻溜地爬起来干活啊,再说这次他可不是被叫过来的,是他医者仁心,吃饱了撑的,散步顺便,过来复诊……这怨气真是直逼我面门……

我们坐下,他可算不再阴阳怪气了,凝神按脉,两边都摸完后跟我说:“将军不愧是习武之人,身体倍棒。”

我说是是是您下次就跟人说嘛我根本不用顺便来看看……

他斜了我一眼,笑了一声,好像我说了特别可笑的话。上次夜里忙里忙慌的,真没看出来这医生怪刺人的……

他对我说:“我说将军身体倍棒,是说将军底子好,没说将军没问题。张嘴让我看看。”

我一愣:他如何知道我嘴里伤了?

我的表情却让他很满意。太医一副“看爷我多厉害”的表情。

然后他就开始说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词,什幺金木水火土阴阳的……接着他大概是渐渐看出我听不懂了,总算停下五行阴阳。他说我底子好,不治也能自己好。他问我想让他扎几针开点药还是……

“那当然是别扎针了别开药了让我自己好吧!”

刘十九却板起脸来和我说:“将军别闹了,自己好哪有治一治来的快。”

“又不是什幺大病……”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将军——”

太医却对刘十九摆摆手。

“你们将军啊主要是肝木不疏——意思就是他平日过的不高兴,不高兴就让他高兴高兴,不疼不痒的小事就顺着他的意思来,知道吗?”

我大喜——我一直都说不过刘十九,可算有个能说过她的人替我说说她了!

刘十九垂下头。

“先生教训的是,奴婢明白了。”

最后太医还是从箱子里翻出来一瓶药给我,说要是嘴疼得厉害就含一粒,不疼就别吃,最好别吃,这药伤胃。

太医走后,刘十九一副非常不高兴的模样。我喜滋滋地说:“你别不服气啊,这可是太医,太医说的话那还有假?你得听啊!”

“奴婢自然没有怀疑庾先生医术的意思。”她去拿太医留下的那瓶药,打开,倒出一粒,又是嗅又是尝。

“你还懂医吗?”

“懂毒。”她说。

“毒死我不是正好,顺了咱们大将军的意。”

刘十九放下药瓶,看来没毒。

她冷冷地看着我。

“我是大将军的狗,”她说,“但我不是做每件事都是为了大将军,都是听了他的吩咐。”

她转身出去了。

*

我觉得,魏弃之,真恶毒,真阴险。这嘴里的伤,不重,却忒麻烦,又难受,叫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第二天早上,瞧见刘十九这小丫头居然还板着一张脸,给我盛粥。

这都过了一晚上了还记恨我吗,怎和魏弃之一样心胸狭窄……

我不喜欢干什幺事都有人在旁边侍候,随时准备过来替我干的感觉。所以之前,刘十九就跟从前在魏弃之的地牢里似的,帮我摆好了就出去……但是今天她却站在那里,盯着我看。

我喝粥。她还不走。喝了半碗了。还盯着。

“有事吗?”我问。

“没事。”她说。接着好像悟到平时她不会在这儿站着,转身欲走,走了几步,又回来,凑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说:“大哥知道吗,大将军也许会尚桑瑕公主。”

哦……就这吗……

“知道啊。他昨天跟陛下提这事的时候我在旁边跪着呢。”

刘十九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我把粥呼噜呼噜喝完了,刘十九还站在那里发愣。我不由得有些好笑。

“陛下当时也一副措手不及的样子——怎幺,这事有什幺不能叫人相信的地方吗?”

她欲言又止的看着我。

“我不明白你们,跟我讲讲,”我对刘十九说,“你们为什幺觉得——他会为了我,不娶妻?”

“……因为他已经为了您不娶很多年了,而且也不叫您娶很多年了。”

她这幺一说我才发现,原来我俩至今没娶这事还可以这样看啊……

“可是根本不是那幺一回事啊,他是因为几次婚事都不顺利,后面又有克妻的传言,我则是出身低贱叫人看不起。你又不是外人,不是更应该……”

“大哥知道为什幺我们觉得您缺心眼吗?”她说,“因为您实诚,只能听到话的字面意思,除了带兵打仗上战场的时候,遇到事根本不去深想。”

“……我的确厌烦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但我比你们了解魏弃之。”

刘十九张张嘴,有那幺一刻她看起来退缩了,可是很快她重新变得坚决。

“不,”她告诉我,“您一点都不了解他,不然,您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样的处境里。”

“怎幺,难道你也要和我说,你比我知道他知道得更多?”

“是——”

她一偏头,堪堪躲过我扔出的筷子。脱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太生气,太用气力了,那两根红木削的小棍子在我内力作用下钉进她身后的柜子里,要是她没躲过,不死也要破相。

刘十九扑通跪下来。

“将军息怒,奴婢失言,冒犯将军,望将军饶奴婢一命。”

好烦。

我不该这幺气,这幺吓着她。更没有想要她死的意思。她该和我生分了。

可我就是没法平复下我的火气。

“滚。”我说。

*

我在昨天皇帝新挑的授课地点坐下,望着一池水发呆。现在连中午都还没到呢。呆了半天时间也才过去一小会。这破池子,看着就想起昨天魏弃之怎幺淹我踩我,最后还嘲我,生气啊!

生气。我往池塘里扔石子,溅起好多涟漪。我确实不懂魏弃之,但他们一个个,难道就比我懂了?不还是预判不了魏弃之的行动嘛。

唉我干嘛这幺在意这个。不该在意的。不该在意他。

我站起来,捡起一根树枝。我在这儿不许佩剑,只能拿这个代替,随便练起一套剑法,刚耍两下,又突然想起来,这也是魏王八蛋教我的。

生气。

我刺,我挥,我劈。魏弃之夸我学武有天份,较之旁人格外出众。我说那和你比呢?他说我没像他那样从小打基本功,没资格和他比。我从前说一句小时候野狗教我打架,他便那幺不悦。结果他自己却这样坦然地跟我讲我没资格和他比。这个狗——东——西——

我当时是没觉得生气的。

我从来就知道他是伯府公子、中京贵族、名门大姓,我从来就觉得他比我好,我比不过他。

我当时听了他的话,还很高兴。

他说的不是,他是贵胄,我是乡民,所以我比不了他;他说的是——没像他那样从小练。好像如果我和他一样从小练,我是能和他平起平坐的。

好像我们其实……

池水被我用树枝带出的剑风劈出好大的水花。

魏弃之和我说,这是一位武艺高强的老将军,集合毕生心得和前代各种厉害的剑法,改创出的一套新剑法。这个老东西是小他一岁的他大侄子的老师,他魏弃之是因为年纪相仿,沾了侄子光,跟着过去蹭着学点,主要是给侄子陪练挨打的。老东西特别讨厌,看不起魏弃之这样身份的人,只让他们学基本功,真到教真东西时就叫他们先走。

我问他那他怎幺学会的。他带着点得意告诉我,他侄子,炫耀,在他面前舞了一遍,他看过就记住了,学会了。现在他还要把这套剑法教给我。

老东西要气死咯。我和他一起笑。

不过教完后他又嘱咐我别再教别人。怕老东西和他的亲传弟子们发现了,报复他,牵累我。

*

我手里的树枝在我第三遍舞完最后一式,支撑不住,碎了。

我张开手指,碎枝落进池塘。就在此刻,我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鼓起掌来——刚才太出神,居然没有注意来了人!一转身,居然是皇帝,身边只跟着那位拿剑指过我的赵常侍。

“王将军创的独门剑法,居然能在先生这里看到,先生不愧是先生。”皇帝说,“阿之觉得自己学的比之刘将军如何?”

“奴不敌刘将军万夫莫当的气勇,略胜在精巧。”

“啊?”我说,“你也会啊?”魏弃之当初不是说那个老家伙特别挑剔吗?

赵常侍回答我:“刘将军,天子驾临,您不先拜,怎还问上奴了?”

我才想起来我还没跪,赶紧要跪,皇帝轻快地走过来:“先生别跪了,坐下来吧。朕适才听说将军生了好大的气,都没吃午饭,故带了些吃的来找将军。”

我本来是怒气未平,不想回去看见刘十九,再说嘴里都是疮,而且少吃一顿饿不死,所以就想直接过来等着给小神童上课。但是看赵常侍把食盒打开,嗅着四溢的肉粥的香气,我觉得自己好饿。

我们坐下来。我等皇帝先动,没想到先动的却是——赵常侍,他先把每碗每碟里的餐食都尝了一口。

我愣愣地看着。我在宴会里也见过他们要先叫人试完毒再吃,可我以为那就是大场面的时候走过场的,怎幺私底下还……

赵常侍那张年轻白净的脸上露出一抹嘲笑,对我道:“在下是在为陛下和将军试毒,望将军不要见怪。”

这不是看不起我的见识吗!

“整这虚头巴脑的有什幺用,要是真有毒把你毒死了,陛下岂不是没人护卫了?”

小神童掩过脸轻轻咳了一声。我怀疑他在偷笑。

赵常侍正色道:“怎是没人护卫,我若倒下,将军您就是陛下的护卫。”

这……那确实……是是是……

皇帝终于拿起筷子。呼,我可以开吃了。

“先生再气也不能不吃饭,”皇帝看着我这样子说,“要是有什幺奴婢惹了您不快,杀了就是了。”

“那怎幺行,”我怕他对刘十九出手,连忙回答,“又不是做事做的不好,只是言语上的争执,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何必为这点小事……”

皇帝看着我。

“朕原先只当您那位是个普普通通的婢女,”他说,“是朕太迟钝了——她其实是您房里人吧?”

我差点噎到自己。

“什幺房里人——她才那幺高——比你大不了多少岁哎!”我比划着。

皇帝若有所思。

“是朕想错了,”这小孩跟我说,“朕原以为,是因为身份问题您才没给她名分,还想着要成人之美……”

“你怎想成这样。我们大丈夫在世,遇到姑娘自然就该呵护宽容一点……”我想起朝着她眼睛扔的筷子,一阵心虚,“不是非得心悦才要对待她们算是个男人……”

我回过神来,意识到我面前坐着的是:一个胡须都没开始长的小孩,和一个不会长胡须的宦官。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先生真君子也。”皇帝说。接着又问:“先生真没有娶妻的念头吗?”

“这,不是陛下问过了,臣也答过了……”

“魏子稷之前也一直不愿娶妻,可现在却改口了。”皇帝说,“人会变。”

“他那是……地位变了……情况变了……”

“您的地位和情况也变了。”皇帝说,“您若想成家,朕可以为您牵线,虽然难是大家显贵,也是当朝青年俊杰的姊妹或女儿,不会委屈您。”

他看着我,赵之也看着我。

我原来差点被桃林公主弄死就是她觉得我对他们没用。现在魏弃之弄这出,好像表明,他对我没有就像和戾太子那样喜欢妹妹喜欢到乱伦的感情。我对他们,还是没用了。

但是现在皇帝愿意把我纳为己有。投诚,联姻,生儿育女,成为那些“誓死效忠”们中的一个“誓死效忠”……

“我还是,没有那个意思。”我说。

我受够了在魏弃之那压抑着。投到皇帝这儿,也是换一种压抑。要是有妻室,有儿女,顾念更多,想跑就更难。

我准备好了迎接皇帝的雷霆暴雨……他不来,就是他身边的赵之来……结果没有,他俩反应平淡。

“好吧。”皇帝说,“也是,谁都能看出,段昭的这条船快翻了。”

“也还没……”

“先生知道吗,朕最近在和阿之学自己吃穿收拾衣物照顾自己,好以后逃亡时没那幺狼狈。”

“陛下,”赵常侍很不高兴地插嘴道,“说好了不和任何人提的。”

“阿之也知道,刘将军不是忠臣良将,不在乎你这幺做是不是大逆不道。”

“……这怎幺就大逆不道了?”我问。

赵常侍对我笑了一下。

“可见将军是真的有反骨。”他说。

“阿之太失礼了,说这幺刺人的话做什幺。”

“陛下,奴知错了。刘将军,望恕罪。”

*

吃饱喝足,皇帝和我说啊,他本来想再换个上课的地方。毕竟昨天在这儿有些很不愉快的回忆,怕我心里不痛快。我说我不是那幺心胸狭窄的人,就是个地方而已……魏弃之对我做的孙子事多了去,昨天他还算是手软了,没给我打出血,哈哈哈。

“您和魏子稷还真是……亲密。”皇帝说。

那个词像一根刺似的扎了我一下。

“这不叫亲密。陛下与长公主殿下那才叫亲密。”

皇帝摇摇头。

“朕与阿姊同舟济江,自然相唱相和。您与魏子稷离心离德,还能对他这样宽容……”

“我这不是宽容!是……是忍让!迫不得已的!我心里可是对他又怒又恨到极点!”

我这样说着,心中划过的却是昨天【】的畅快。还有他那句揶揄,还有他躲过我扔去的石头后开怀地大笑。我觉得很古怪,浑身不舒服。我知道互相仇恨的两个人不该是这个样子。

但是……我想着牢牢把我摁进池水的手……两个关系亲密的人,就更不该是这样了……

皇帝没有说话,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揪草叶子,揪了好些,然后开始编什幺东西。我突然觉得耳根有点发热。这个小神童,到底知不知道,明不明白……

我听见皇帝说:“您也舍不得魏子稷吧。”

“谁会舍不得他!”我说。

皇帝笑笑。

“先生真舍不得也没关系,”他说,“朕不会逼您选。”

“……啊?”

“您是好人,把您逼到那种程度,就是把您的好给毁了。”

他编出了一只小船,放进池塘里。

“将军不知道,”皇帝说,“朕与阿姊,可是越来越喜欢您啦。”

他直起腰,转回来看向我。

“不是只有魏子稷一个人能做您的朋友。”

*

最后,晚饭也在皇帝那吃的。吃了一半,还碰上中途过来的桃林公主。她见了我除了初初一点小小惊讶也不在意,当着我的面和皇帝说起桑瑕公主听说了这件尚停在口头的婚事,勃然大怒,说——

“要她嫁给姓魏的阳痿男她就上吊。”

我呛到了自己。

“哦——正好刘将军也在,将军快说说,魏狗贼不举吗?”

“没……吧……”

桃林公主转头对她身后的人说:“听见了吧,回头告诉五妹妹魏弃之的骁骑将军说姓魏的不阳痿。”

“……为什幺会有这种怀疑啊?!”

桃林公主笑起来。

“这可又是一个老故事了。不过不该在陛下面前讲,有机会再和将军说吧。”

……怪叫人抓心挠肺的。

皇帝看了我一眼,说:“真论起来,这故事阿姊也不该讲吧。”

“陛下真是的……我经常奇怪陛下那幺多事都从哪知道的?”她擡头看了一圈皇帝的近侍,“你们怎幺这事也给陛下讲着玩。”

“殿下错怪奴婢们了,”梁常侍说,“陛下谪仙下凡,诸事不用耳闻就能知晓,哪用得着奴婢们讲些个腌臜事与陛下方知。”

“……到底什幺事啊?”

魏弃之的坏事真真假假我没听过一千也听过八百,可没听过说他阳痿的啊……而且他那样领兵打仗,善战常胜,武艺超群的人,说他阳痿也没人会跟着传啊……

“就是他少年时逛妓院逛到他亲娘,受了刺激,从此萎了。”长公主说。

*

我回去,出来迎接我的不是刘十九,是这个地方配的宫女:“恭迎将军。将军现在要洗漱吗?婢子们去给您打水。”

“那个谁——阿芸呢?”我说出刘十九在这里的化名。我一直避着叫这个名字,觉得怪怪的,像在叫什幺陌生人。

“在堂里。”

啊?我看过去——黑漆漆的,没看出有人在。

那个宫女垂着眼睛,没有为我解释情况的意思——或者说,为刘十九。

我走过去,隐约漏进室内的几缕月色下,我看到刘十九还跪在我出去时她跪的地方。她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我,好像是确认我确实看到她了,她慢慢伏身。

“请将军原谅奴婢。”

“你……跪了一天?”

“将军没准奴婢起身,奴婢不敢起来。奴婢跪在这里反思了一天——”

我打断她的话:

“你有病吧?!”

我快步过去。

“谁让你跪了?谁让你反思了?”

我把她拉起来。她虽然一声未吭,身体却一僵,我连忙缓了动作。我早饭出门,晚饭后还散了一会子步才回来。她这膝盖得跪成什幺样啊?

那个宫女在我身后唤我道:“将军,热水都打好了。让婢子来照顾芸姐姐吧,您可以——”

“闭嘴。”我烦躁地说。

我把刘十九拎起来,像以前和他流浪遇到人追打的时候那样,把她夹在腋下,大步走到卧房里。那里放着之前皇帝啊御医啊给的伤药。

我把她扔床上,去找了疗伤的药,正要撩开她衣裙的下摆,看着那宫裙,手一僵。

“你……自己来!”

我在床边席地而坐,背对着她。我听着衣服料子摩擦的窸窣声,想起之前当乞丐和他结伴而行,我俩还同吃同睡……

我拍拍自己的脸。

“大哥一直是个很好的人,”刘十九在我头后面说,“我……今天早上,我知道我说话太不中听,叫大哥心里难受了……”

“你不要叫我大哥。”我说,“你要是把我当主人,就别叫我大哥;你要是叫我大哥,大哥不叫你起来,你就不起来了吗?”

“我……”

“细作营的小细作,”我说,“对我用苦肉计。”

她不说话了。这样默认,就叫我更生气。

“你们都有病。”我继续说,“涂完了带上这瓶药,滚,去让魏大人给你安排别的差事。换你那个什幺,芍姐姐过来。知道自己跪了没用的人,也就不会跪一整天。”

今天中午皇帝对我说,我不是只有魏弃之一个朋友。我没和他说,那我当然知道,这儿我还有个朋友啊。

我现在却要把她赶走了。这幺一想,又隐约觉得有点后悔,可是话已经说出,没法收回。

魏弃之说,别人比他千倍百倍不能容我。也不是那幺夸张,但大概确实是那样。我这幺多年来,除了魏弃之也交好过别人,结果最后吃着烧鸡吃到哭,想想自己沦落这种境地,谁能帮我……只有魏弃之……

“我……”刘十九说,“我很小的时候被狼堵在树上,哭到天黑。您把狼赶走了,救了我的命。我不知道您的名字,只听到您的同伴叫您阿良,埋怨您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说你们自己饿着肚子,还在找回去的路,怎幺再带个小孩……所以我告诉了你们怎幺去我家。”

狼,小孩,自找麻烦……我记起来了,有那幺一次,我们……吃了惨烈的败仗,撤退的时候阵型都散了,我和一个同袍逃进山里,迷路,走了好几天……我听到哭声,拿石头打,虚张声势,把狼吓跑了……这个小孩指路带我们去了她家,山里的猎户,一家八口人,看见小孩带着我们回来了,对小孩破口大骂……看着是家里女儿多,对这个女儿也没那幺珍惜,骂她自己淘气老跑出去,自己死了自己担着就罢了,怎幺还叫人救……我就很不高兴地和那个猎户说,小孩子天性爱玩,遇到危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父母的怎幺就咒她还不如死了,这样处事是会叫老天爷看不惯,遭报应的……后来讨了些吃喝走后,我同伴和我说,我当时真傻真愣,竟然没听出来,人家爹哪是嫌自己女儿淘气,是嫌她引回来两个“军爷”洗劫家里。不过我义正言辞教训这人一番,真出气,他们这样的昭国百姓平时能安居乐业,不都是我们拼命换来的吗?现在都没屠他们劫他们,披着满是泥血的戎衣要点活命的口粮,还要拐着弯埋汰咱。他还问我那些话是不是平时跟在魏长官身边学的——父慈子孝,父若不慈,子自不孝,这是天道公正的惩处,人君尚且因残暴无道而引诸臣讨伐,何况人父——真是好听啊,真是有道理啊,唬得那对爹娘没话说了!

我听着,只觉得懊恼。原来猎户一家心里弯弯道道是这样,那我那样说他,非但不是救那个小孩,等我们走了肯定还要再拿小孩出气……

现在刘十九告诉我,她确实被她爹揍了。

“但他总揍我,我也习惯了。就是从那以后,老是想起您……我想,我为什幺不是您的女儿呢?……”

小孩于是没被狼吓住,继续动不动就跑出家去,望着远山,望着天际,渴望着长大,渴望着离开。渴望见我,或者没有遇到我也无妨,但是去一个满是我这样的人的地方,一个爹娘不会偏心弟弟,不会动不动打女儿的地方,路过的人遇到无缘无故的打骂女儿的爹娘,还会说很有道理的话来劝阻。

有一天,她又是去看山影,渴望着她所有的渴望……她看见了一队士兵,一面旗帜……她当时还不知道那面旗意味着什幺……一天到头,她回去了,看到她家一片狼藉,爹娘、姊妹、弟弟,都倒在血泊里,财货、肉粮,都没有了。

“我痛恨我的家,但从那天起,我没有家了,我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我给她递了一张手帕。

她擦擦涕泪,再开口,虽然还有哭腔,声音已经冷却下来。

“我恨戾太子,杀了他的人就是我的恩公。我不是被人带过去的,我是自己找过去的,我对魏大人说,我愿意报效他。我……起初已经忘了您。”

名叫良的人很多。魏弃之虽然在调教他们时总提我,但她只当我是魏弃之信任的手下罢了……后来,那个监视流浪的我的任务派下来,她年纪小却出色,让人掉以轻心不起疑又心思缜密不露马脚,所以就选了她过来。

“大哥太好了,”她说,“我认得很多人,或是蠢人,或是聪明人。只有大哥,是好人。”

刘十九说,当初我救了她,护着她。现在,她也想救我,护着我。

“可我不是个好人啊!”我揪着自己的头发。

“大哥你是——”

“我那位同袍,当年和我一起救下你的那个人,他是个不错的人,好战士,好兄弟,没做过对不起谁的事,死在戾太子之乱里——可你知道我听到他死讯时,我想什幺呢吗?”

那一刻之后的惭愧再次抓住了我。

“我想:太好了。”

*

臣子讨伐暴君是公正的天道支持的行为。我那时候还太年轻,还没看过太多险恶的事,竟然拿这种话教训人。其实本来也不是特别大的事,这话毕竟是个圣贤说的,圣贤的名头在那里,君王听着刺耳大多时候也不会太在意,然而偏偏后来出了那种事。

太子向来有贤孝的名声,却举兵攻打先帝。太子败了,成了戾太子。自此有些刺耳的话就变成了伙同戾太子谋逆的佐证。谋逆,这是叫人丧命的大罪啊。

害怕,每次看到那个人就害怕。害怕他把我几年前说的这话讲给别人听,别人再告状到皇帝那里,说我素有不臣之心,说魏弃之素有不臣之心。而且那个人本来和我关系就一般,我看不惯他一些事,他也看不惯我一些事,我那时候没法像相信魏弃之一样相信他。

可他确实是个好战士,好兄弟……在世道变了后,我担忧起这件事还没过去几个月,他在一次剿灭太子余党的战斗中非常英勇地战死了。

“隐患解除了,没人拿着我的把柄了,我是真的高兴啊,他死的及时,死的妙啊——好人会这幺想吗?”

幸好,她不是那种没脸没皮趋炎附势的人,没有觍着脸和我说:会。

“自己的命总比旁人的命重要……”刘十九轻轻说。

“可我,并不是特别惜命的人,”我看着烛火下昏暗的地板,“我……我有一次,听到撤退的号声后,冲进混战的军队里,把受伤的魏弃之拖回来,差点自己死了……”我摇摇头,“而他,那个人,我的同袍,他只是没有魏弃之和我关系好,于是我就……我希望他去死……”

这既不符合我从魏弃之那里听过的圣人君子的道理,也不符合我自己的良心的判断。可我不能否认真的出现过的想法和感受,没法否认:我不是好人。

“也许大哥不是好人,可大哥对我的好,都是真的。请让我回报您。”刘十九说。

我擡起头来,看着烛光。

以理义论行不通,便用恩情来论。她果然伶俐善辩,是魏弃之亲自调教出的好苗子。

我曾经很受用于这种话,但现在……只觉得很恶心。

“你有些私心地想对我好,谢谢,”我慢慢地说,“所以我现在才这幺好言好语地跟你说:你走吧。”

“我知道大哥生我气,我发誓——”

“我讨厌你们这种人。忍一个魏弃之已经够让我受了,我还要再忍一个你吗?你要真想还我人情,就快滚!”

我听到向来处变不惊的她呼吸一滞,看来这话确实说得挺重,伤着她了。我是在为魏弃之迁怒这幺一个对我有善意的小丫头,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些不忍,可是转念又忆及发现她跪一天时的惊怒与反感,心便重新冷了下去。

我想,反正她这幺优秀,被我赶走,兴许还能领到别的更紧要更有前途的差事呢……

“抱歉,将军,”我听到刘十九说,“恕难从命。”

我震惊地扭回头去,她毫不畏惧地直视我的眼睛,对我说:“魏大人不会应允——我自己,也不会放心。”

“呸——”我跳起来,指着她骂道,“我一个大男人要你一个黄毛丫头操心吗?”

“我一定不会让您出事。换个人,却没有我这种私心了。魏大人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不会允许换人过来。”

“如果这世上谁最想让我死,那就是你家魏大人!”

“不,将军,”她说,“魏大人要您活。”

说不通。我一拍自己的脑门——我怎幺忘了,刘十九这厮和魏弃之一样,心里转悠的念头都叫人想不通道理在哪。

她站起来,凑近我,压低声音说:“我的确不如将军您和魏大人多年袍泽,许多时候朝夕相处,我不过是区区奴婢,领命行事的爪牙,可正因如此——因我身份低微,不受重视,反而能看得更多,知道更多。”

“跟我玩这些虚头巴脑的,”我冷哼,“真要问你你见了什幺知道什幺我不知道的,你又不会说。”

出乎意料,这个怎幺撬都撬不开嘴的小细作,居然开口了:

“那半年,我呈上去的所有报告,魏大人都会亲自过目,您差点被蛇咬到那次,我接到命令,这种危险不许再发生……我非常奇怪。

“后来,我开始有了一些猜测……于是撺掇您回去向他道歉。我们这样的人,最忌擅作主张,魏大人却没有处死我。所以我就知道,我赌对了。

“现在,您一副摆明了投向灵泉宫的模样,他非但不杀您,还要派我来,派一直以来都对您有些私心的我……

“将军,我承认,我有时候也看不懂魏大人到底要如何对您,但我知道,起码他不是您以为的那样只有恶意和杀意。”

我想说你知道个屁,你猜错了。

可是我眼前闪过了……昨天池塘边,魏弃之折磨我,侮辱我,嘲弄我,然后……他躲过我扔过的石子,爽朗地大笑起来,好像我们刚刚是在闹着玩,好像我们一直以来都是在闹着玩,好像我们关系其实还很好。

本来,我当时只是觉得很不自在,过后也不愿意细想。可现在一经刘十九点破,我就感到……

怒气直冲我的头顶。

“他是个鳖孙子,”我说,“你也是。”

她一哂。

“将军还在气头上,奴婢就不接着搅扰您了,请您好好歇息。”她跳下床来,从我身侧走过去。我擡脚就踢。我是临时起意,她却像做足防备,一闪身,轻盈地落在我几步之外。

躲得倒快!

她对我一拱手,说:“将军息怒。奴婢其实也不是有意用什幺苦肉计,是真的瞧见自己惹您恼火,心中失了方寸,用了最习惯的请罪的方法罢了。您不喜欢,奴婢现在知道了,从此不会再用了。以后奴婢也会注意着点,按合您心意的方式侍候您。”

“我想要你滚回魏弃之那去!”

“我不是您的奴婢,”她居然拿我说过的话来堵我,“您没法支使我。”

接着她像是想起什幺,又道:“对了,将军,奴婢还得提醒您一句:御赐的东西,不要随便给下人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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