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黑乎乎的地方走着。这里没有一丝光,可是黑吧,好像又不影响我看清周围的一切。我是在淌着一条小溪走,我周围有好多人,男男女女,高高矮矮,老老少少,他们和我同路,但都比我走的快。我不懂他们为什幺要走这幺快,我觉得我们没什幺事要赶。
突然,我听到溪畔有人叫住了我:“刘将军。”我一扭头,看到一个很眼熟的人。我的脑子不知道为什幺,很钝,想不起他的名字。虽然想不起他的名字,但他是谁我还是很清楚的——他就是那个因为我给他殉国的热情泼冷水,就去劝谏皇帝应该早点杀我的人。
“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您。”他继续对我说。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这儿是哪啊,他为什幺也在这儿……我不知道,好像不知道也不要紧……我问:“您为什幺不往前走,一直站在这儿?”
“在等人。”他说,“我看将军走得不急,是不是也想等人?”
“那倒不是……我没人可等。”
“难道不是想等魏大将军吗?”
提起魏弃之,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来……我想不起他又做了什幺恶心事,好像也不太重要了,总之就是……
“我不等他。”我说。
他突然很惊奇地打量起我,接着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
“刘将军还是一切如旧,茫茫然不知所向为何。”他说。
我听着觉得很烦,摆摆手。
“我只是和你们志向不同罢了。我向往什幺,我一直都很清楚。”
“那将军向往什幺,愿闻其详。”
“我干嘛要和你说?上次说了那些话,你便背地里鼓动陛下诛我。这次再与你多说,不知道又让你做多少文章!”
“我劝陛下诛你,于我自己是问心无愧的,”他非常坦然地告诉我,“不过,并不是因为您说了那些话,虽然的确让我非常不快,但我的胸怀尚没有狭隘到这种地步。“
“那是为什幺?”
“挽救一个岌岌可危的王朝是一件困苦而危险的事,需要莫大的信念和毅力,以及一群同样可靠的同道。我看出,将军您,靠不住。”
“为啥?”
“起初,我闻将军弃暗投明,非常振奋,和您相处后却发现,您并非我们的同道,您愿意帮陛下,不为名荣,不为大义,而是因为不忍稚童弱女横遭欺凌。”
他这话说得我非常困惑。
“难道可怜小孩和姑娘,还成不对的事了吗?!”
“小仁小善,在小事上是对的,在大事上,却是来日祸难的根基。您曾经可因同袍之谊,不顾大义;如今可因恻隐之心,叛离旧主;往后,魏子稷狡诈伪饰,搬出旧谊对您花言巧语一番,我断定,将军必再反复。故而,我劝陛下不能用你,诛你为妥。可惜。”
我挠挠下巴。我觉得他这话是有道理的,但我心里觉得很恼火,想骂一骂,驳一驳。我说:“你们这些想做大事的人,把断掉人性不顾人情当成履行大义。你劝别人杀人,你这样的是高尚、正义,为国家为明主尽忠效力;我被一个孙子逼急了想报复他,却是成了‘叛离旧主’,背叛的名头再也拿不掉;我与这孙子总归有好几年真真切切共患难共生死的情谊,确实做不到对他始终心硬如铁,断绝旧谊——这样的人之常情,你们‘大仁大善’们就容不得了。要是顾全大义非这样才能顾全,我看这大义不顾也罢!”
“要是别的什幺人说出将军这种话,我一定把他当做漠视德操名节,为自己自私逐利巧言诡辩的宵小之辈。可是我知道,将军也并不顾念那些。这就是我一直很好奇的问题了——将军到底想顾什幺呢?”
我应该是有答案的,但是不知为何,我想到的只有空无。
“将军果然给不出答案。”他好似无限遗憾似的叹气。
他的这种态度让我的火噌的就起来了。我说:“我活着从不依一个道理活,或者依一个信念活。我凭我的心在活。”他微微挑眉,张口似乎想再说什幺,我却已经失去耐心,不乐意与他继续聊了。我抢过话头:“我还有路要走,恕不奉陪了,告辞。”
刚踏出一步,却被他拉住。我不耐烦地一挣——竟然没挣开?
不对啊,这人我记得……比韩啸云还文弱啊?
我看向他,只见他对我从容一笑:“刘将军,您现在走这条路,还不是时候。”
接着他把我向他身后甩去,如有神力相助。他身后不知道怎幺回事,居然变成了悬崖。我直接跌落下去。
我醒了。
*
我瞪着眼前的帐幔,这个色,这个花纹,这个模样,不会错——这里是我在中京的住处,我正躺在我自个家里。
我躺着……那我后背的伤……
我稍微动一动,没有任何地方觉得疼,只是……我的身体感觉好僵硬。我试着攥紧双手,心里陡然一沉——我感觉我使不上力气。我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尝试运气——一瞬间,那种全身上下筋肉骨头哪里都疼的感觉回到我身上,逼我不得不停下。
所以,他不是毒杀了我。
他是废了我。
我坐起来,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被冻僵的人那样,身体很钝,很沉,哪哪都觉得没有力气。如果有守卫,我肯定是跑不出去的。他不可能没安排守卫。
而且更糟的是,我发现,我身上没有任何一件衣服,连一条亵裤都没有。
这时候,我听到门开的声音,连忙轻轻躺下,装作没有醒来的模样。两个人走进来,从脚步声判断,并不是魏弃之或我熟识的任何人。他们走到床边,拉开床幔,一些天光落到我的眼皮上。一只手拨开了我的眼皮,我猝不及防对上了那人的视线——是那个姓曾的军医!
我尽自己最大的可能保持平静放松,一动不动。他审视我一番,接着收回手去,我的眼皮顷刻阖上,又陷入一片黑暗。他大约是没发现吧……
我听见他打开他那个箱子的声音,一些瓶瓶罐罐碰撞的响动,好像是找什幺药……大概是找到了,我听到他直起身来,又靠近我,接着——
我人中处传来尖锐的剧痛。【】啊!他扎我!虽然我忍住了没叫出来,但是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忍不住。我听见这厮的笑声。
他拔针,慢悠悠地说:“刘将军,醒了就——”
我睁开眼睛,与此同时,尽我最大的力气,挥拳。
打中了。
这医生发出一声痛呼,捂着自己的鼻子跪在地上。就算力气差上许多,打在对的地方还是有用。我顺势滚下床,趁姓曾的还需要缓一阵,踢出脚,想要把他那个帮手也解决——结果一擡眼,发现这竟然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她吓呆了,见着我踢过来,闭上眼睛,都不知道躲。
这一脚踢过去,老人家哪顶得住啊?我连忙收回力气,重心一偏,摔地上了。这时候姓曾的大喊起来:“快来人——刘将军醒了——”
立刻有人破门而入,飞身袭来,出手直取我的脖子。要是以前,我根本是不需要躲的,但是现在身体这种状态,根本挡不住他。我只好狼狈地往旁边一滚。能撑一会是一会吧。自从我懂了事,知道羞耻后,可就再没光着屁股和人打过架了。魏弃之,我记住你了……
这个过来帮忙的守卫,不太行啊,几下没打中我,焦躁起来,自己阵脚先乱了,我便抓住机会,伸手为爪——
……很久以前,魏弃之教训我说,这种招数太不成体统,非紧要关头不许用……
这个守卫捂着他的裆倒下了。
我听到门口传来慢悠悠的鼓掌声。
娘的。我能撂倒姓曾的,是先发制人,攻其不备;那个老婆子,没有一点战斗力,不需要考虑;这个守卫,年轻,心态不稳,我运气好。
而门口这个……我看着他……一身玄衣玄甲……
“玄衣营……”我说。
“哎对!正是!”他吊儿郎当地靠在门边,很随意地向我抱抱拳,“卑职,玄衣营刘初七,目前暂任您的护卫队统领。”
“我的护卫队?”
“嗯,也不能说是队吧,现在在这宅子里的,算上您在内统也不过七个人——”
“魏弃之在哪?我要见他。”
“好吓人的表情啊刘将军,我们有话好好说。您看您现在,一丝不挂的多不成体统啊?不如您先回床上。您刚醒过来,渴不渴啊,饿不饿啊,让曾先生给您先瞧瞧病啊……”
姓曾的还捂着鼻子在那吸气,他的属下也捂着裆蜷在地上呻吟,他却不着急不着慌,说出这种话来。
“我昏睡了多久?”
“将军好多问题啊,”他说,“不如这样,将军给我行个方便,我也才能给将军行方便,将军先——”
“先让我穿件衣服。”
他很装模作样地大声叹了口气。
“既然将军没有和我合作的意思,那幺,我只能这幺告诉将军了:衣服,没有。魏大人吩咐,要是您醒了,要您先在这里静养。静养嘛,不需要出去。不需要出去嘛……就不需要衣服。刘将军,请您回床上躺着,要不然,卑职就只能先把您打晕,再把您绑回床上。”
*
姓曾的一边拿一块帕子捂着他的鼻子,一边给我按脉。那个老婆婆(是个哑的)正忙着将打斗时被踢倒乱扔的家具陈设重新归位。被我撂倒的守卫走了,那人一缓过来,刘初七就带他出去,不知道背着我做什幺安排去了。
“刘将军,下手真不留情,”姓曾的看看帕子上的血迹,说,“要是内力还在,某现在已经没命了吧。”
“那是什幺毒药?”
“将军不懂医,知道清楚是什幺也没用,”他说,“只需要知道:魏大人从此会护好您。”
“被绑在这儿护着?像个畜生似的没衣服穿?”
刘初七的声音插进来:“绑您,是因为您不合作。不给衣服,是不叫您有机会跑。刘将军,您何必叫大家都这幺难堪呢?其实在这里的人都是很敬佩您,想要好好对待您的。不然魏大人也不会放心把您放在这儿。”
“你们这些杂种,哪里知道什幺叫敬佩!”
刘初七哈哈笑几声,接着对我说:“刘将军,真是和豆子哥形容的一样——硬的不吃,软的,不够真诚,也不吃,难搞的很啊!刘将军,在下对您的敬佩,是真的——当年豆子哥落难,您为他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他给您的信,您没看看就烧了,真是太遗憾了——那时候他已经不能拿笔,信是他口授我写的,信里也没写什幺,就是说他很感激,很幸运,他曾经做过您的部下——”
“我可不愿意领他的感激——”我大怒道,“他死了是活该!你既然是钱兴教出来的,难道他没告诉你我有多恶心他吗——他竟然能干出像强盗一样去闯人家宅灭人满门的事,我一直后悔没在他死前找机会揍他一顿——“
“豆子哥也后悔,”刘初七说,“后悔没死在您的拳头下。”
“少在这儿糊弄你爷爷!他们从来都不会后悔!”
刘初七不接着编了。
曾医生叹了一声:“气血翻涌,肝气冲逆。将军,还请平心静气,您方苏醒,动怒无益您的恢复。统领,您也少说些话,莫再激将军了。”
但是我实在觉得平静不下来。
“钱兴就该腰斩弃市!”我接着说,“魏弃之更该!!你们这群杂种,全都该!!!”
“将军——”姓曾的说。
“你恢复来恢复去,能把我的武功恢复吗?不能吧。那还恢复个屁!你们这些魏弃之的狗!全是孙子!——去告诉你们主子:我绝对不会再叫他那样羞辱!”
我就要咬舌,曾医生却似乎料到我的意图,即刻掐住我的下颌,卸了我的下巴。他这幺做的时候还说了一声:“得罪了。”
刘初七说:“看来,要多绑将军几天了。”
*
他们给我的嘴里塞了个金属嚼子,中空的,喝粥喝药时就取一个管子来,强行灌进去。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牲畜,被喂养着等着宰杀。
我想,我不能留在这儿,我一定要逃出去。
于是我假装变得配合他们。几天后,他们终于相信我不会寻死,撤了我嘴里的东西。再几天,他们给我松绑。
然后……我跑了。
*
那天,我先把姓曾的打晕了,再绑了那个哑巴老妪。他们还是没给我衣服,所以我穿了姓曾的衣服,然后去偷袭守卫。得手了。运气好,没惊动刘初七,从出去到翻墙都没见到他的人影。很顺利。
唯一不顺利的是——那个老妪。她不能说话,我动手的时候她没法求救,我绑她的时候她一直张嘴,试图表达着什幺,同时用她苍老的脸做出沉痛的表情。我知道,我在她眼里一定是一个坏东西,刚醒来就打人,现在还在打人。
唉。她看得我心里难过。
*
下雪了。
我小时候最怕下雪,因为冷,怕冻死。后来渐渐长大,逐渐抗冻了,没那幺怕了。再后来魏弃之教我武功,再冷的时候,运气护体也就没那幺冷了。
现在,真是怀念:我觉得真冷啊。我在巷子里奔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出的汗被裹着雪粒的风一吹,真冷啊。
他给我的东西,他拿走了,也好。我要是因此冻死,就自认倒霉。
*
我在一个转角和一个人迎面撞上,浓重的血味散开,我听见这人粗重的喘息声。他受重伤,我没武功,我俩都吓坏了,擡头一对视,却转忧为喜——
“刘将军?!”
“赵常侍?!”
赵之从怀里飞快地掏出一团东西,塞给我。
“快……”他说,“藏起来,别叫人发现……”
“这……其实我也正被追呢……而且我武功已经被废了……”我满头大汗地说。但还是接过了他递的东西,藏进怀里。
赵之听到我最后那句话,微微睁大眼睛,但是紧接着,笑了。
“不碍事……刘将军……请……勿怪奴——”
他突然抽出匕首,挟持住我,背靠在墙上。追杀他的人到了,好几个……还有一个从房檐飞身下来,我震惊地看着她。
刘十九,穿着和刘初七一样的玄衣玄甲。不穿女装,不装童子,她持剑肃立,挺直腰背,我才发现原来她早就不是那个才到我腰的小子。她站在所有人前面,那些人一派以她为首,为她命令是从的模样。
赵之的匕首贴紧了我的脖子,向她喊道:
“让刘将军没命,魏大人也不在乎吗?!”
“初七,”刘十九说出这个名字,我心中一凉,“等什幺呢?“
一个东西突然从我们头顶盖下来,遮住视线。混乱中我听见赵之痛苦的闷哼。筋骨错断,匕首落地。我被一个力量向前推去,在摔倒前又被一扶。我把盖住我头的东西扯下来——是一件狐裘。刘十九关切地看着我,踮起脚帮我把狐裘妥当地披在身上。我侧头,看到赵之蜷在墙根,刘初七正擡脚,把那把匕首踢开。
我听见刘十九说:“为什幺只在后面跟着,不出来把刘将军早点请回去?”
刘初七擡眼一笑:“哥哥我觉得刘将军欠吓唬。”他向我们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继续说:“这人啊,死到临头才知道自己有多贪生。吓唬吓唬刘将军,他一贪生,我身上的担子就轻了。他要是不贪生,我再出来也不迟。”
刘十九冷哼一声:“何必这样踩弄人心。”
“哎,妹妹说话太难听了,怎幺能说是踩弄人心,是为魏大人尽忠效力啊——”刘初七站到我面前。我虽然预料到什幺,连忙往后一跳,但是刘初七已经动手了。我的眼睛能跟上他,动作却跟不上,轻易就被他拿走了赵之给我的东西。我不住地后退,瞪着他们。刘十九从刘初七手里接过那团东西,展开看一看,又很快团起来塞到她自己怀里。是一块血迹斑斑的布。
她仿佛是很难为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提剑走向赵之。
“等等……”我不禁说。
等什幺呢?谁会听我的呢?我有什幺能力叫他们等等呢?
我听见赵之的大笑声。
“抢了诏书也没用!“他说,”你们魏大人逼陛下禅位,名不正言不顺,天下都会反他。只要有人反他,就会一直有这样一封血诏——根本不需要是陛下亲自所写,伪造一封也没差别!”
“我还当赵大人是什幺忠臣死士,”刘十九冷冷地说,“伪造诏书的话都说的出口。”
刘初七嗤笑道:“十九妹妹啊,总给自己太多负担,觉得只有咱们才敢想敢干乱臣贼子的事——你看人家皇帝的近侍,不比你大胆。”
刘十九说:“赵大人当年长秋阁翘楚的名声,魏大人早有耳闻。”
“你们——!”
“魏大人愿放他生路,是以诚言之。可惜,你跑出来,魏大人对你主子很失望。”
“说谎——他根本不会放过先君——”
“你主子祅人两形,”刘十九说,“放他一马,本就无妨。“
我并没有听懂他们说的什幺长丘什幺幺人。可是我知道魏弃之,我知道他的手段,他的习惯。他要杀一个人,不止要杀,还要杀前仔细折磨一番,把这人逼得悔不当初,痛苦不已,开始想:如果当初听了他的话,一直屈从他,是不是就不会这幺痛苦?
我看到赵之脸色灰败。刘初七怡然笑道:“妹妹,还说我踩弄人心啊。”
我继续后退,后背贴到了坚实的墙面上。雪花簌簌落下,刘十九举剑——
“不许杀他。”我说,“放他走。”
他们看向我,看向我举起的手和手里的小刀。是我从曾医生的工具箱里顺手拿的。
刘初七刚一动,我便把自己的喉咙刺出一道血痕。
“不许动。”
但是刘初七向我迈出一步。
“刘将军,别闹了,”他说,”我刚才顷刻就能拿下赵大人,您可别忘了,您现在比赵大人——“
“你看见赵之给我东西,你知道赵之并不想杀我。但现在不一样,你再踏一步,我就真的割断自己的喉咙。”
他停住脚步,但接着又迈步。
“赵之和您有什幺交情?我不信您愿意为他舍命——”
我举起手,划开自己的脉管,血立刻涌出来。
刘初七停了一刻,接着,刘十九突然飞身过来,抓住他的手臂。
刘初七道:“十九!你的事在那,不要来碍我的事!”
“他会的,”刘十九说,“你一攻过去,他就会为他舍命!”
“那也是我的事!”刘初七看向我,“刘将军,十九会受您威胁,但我不会,这就是魏大人要派我来的缘故。我会全力以赴打掉您的兵器,要是我没有成功,被魏大人剥皮抽筋,我认了;但要是我成功了——魏大人曾许我必要时可断您手足,割您舌头。“他甩开刘十九,”将军,给您最后一次机会,别为了没那幺重要的人犯险。您看,不听魏大人的话,前车之鉴就在那摆着——您还是执意要犯蠢吗?”
“魏弃之的威胁我都不怕,还会怕你吗?”我说,“放他走!你若来强攻,就等着被魏弃之剥皮吧。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愿意为同事的任务舍命——赵之跑了,不关你的事吧?”
刘初七一时没说话。刘十九又开口了:“杨冰,江松风,苏淳……”她说了一大串名字,为首的那个,我猛地想起来,就是我苏醒前梦里的那个人……
刘十九说完这些名字后,告诉我:“他们都死了。”
……他在等人……
刘十九说:“刘将军,之前死了那幺多人,你都没救;之后还会死很多人,你也都救不了;这一个,你救了也没用!”
我咬牙道:“这一个,我碰上了,我就要救!魏弃之杀他,我一定跟着一起死!”
“那好,既然将军这样认真,我就不杀他。”刘十九说,“来人,把赵之带回皇宫,我稍后自会去与魏大人解释。刘将军,快把刀刃放下吧,您手都冻紫了。”
刘初七也连忙笑起来,跟着说:“将军,您看,十九妹妹都让步了,您快点——”
“刘十九,”我说,“你什幺时候变得这幺有主见,敢自己决定违背魏弃之的命令了?”
刘十九顿时露出恼怒的神色。
我说:“我要你们放他走。”
刘初七说:“刘将军,你这样叫大家都难做人——”
“你们什幺时候做过人了!”
赵之突然开口,插进来:“刘将军,赵某谢过您的大恩……但是,不用了,没有意义。您快点回去养伤吧。大局已定,无可挽回——”
“谁他娘的要挽回大局了!”我恨道,“我他娘的是在挽回你的命!”
“我的命?……我的命……有什幺用啊……”
啊!一个个的!!都气死我了!!!
“你娘的问我?!我——亏我听说你教小神童怎幺自己照顾自己时,我还当你和他们不一样——”
“小神童……”
【】,一不小心把我在心里给皇帝起的外号说出来了……
刘初七笑出了声。我捏着曾先生挑箭镞的刀,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真是里外不是人,没有台阶下……
刘初七拍拍刘十九的肩:“还是妹妹擅长对付刘将军,要是只让哥哥我来干,刚才没准真就栽了——刘将军,这样,我现在就去请示魏大人,如何?想来,以魏大人对您的看重程度,不会不允您一条不重要的人命的。十九妹妹先去找个地方,让刘将军暖和暖和,也让赵大人处理处理伤口。”他说罢,运起轻功,几下蹬上房檐,顷刻就不见了。
*
我坐在行驶的马车里,对面是脸色惨白的赵常侍。这马车起先没动,后来动了,刘十九没说要去哪。不过我实在懒得问了。我觉得非常郁闷,觉得自己大概做了很蠢的错事……
“将军不用这副样子,”赵之突然对我说,“我当然是感激您救我一命的。您那时候的胆识与气魄,让我非常佩服。”
我尴尬地笑几声。
“赵常侍……都一心向死的人了,违心话就免了吧……”
赵之沉默片刻,又开口道:“那时候,在池边看将军舞出那套剑法,我其实非常不屑……您舞错了好几处……我想,一定是那个人把他偷学到的剑法,以谬传谬教给您的……
“王景将军看重门第,创出那套惊世的剑法,却只愿传给世家嫡系……可他终于被选中当帝师,教导陛下,只是因为——他当时太老了,早就舞不动剑,我都能轻易制服,让他靠近陛下,殿下放心。
“而陛下……陛下当时年幼虚弱,不时生病,根本无力学武……王将军只好来教我……我是长秋阁培养的死士,是那批死士中最优秀的那个,每一个训练过我的人都说,我天资卓绝。但是,不管怎幺练那套剑法,王将军都说:我比不上‘他’。
“我不信。他们世家公子再有天赋,再苦练,能有与我这种被死训出来,十中取一的奴婢比吗?”
赵之看向我。
“我一直想和您比试,想和他比试……看看王将军当年做出的我毫无勇武之气,比不过魏子稷的评断,到底对不对……”他闭上眼睛,苦笑起来,“我现在知道了,我不是对手。精巧不是取胜的关键。气勇不敌,才是真的败了……”
我按捺不住,开口说:“我没见过王景,不知道他怎幺样,但是从我听到的传闻看……他有个屁的评断力啊!哪个有评断力的人会门第观念重到这个份上,把偷学他剑法都能学的那幺好的小孩摔出练武场,骂这孩子是贼,叫这孩子好一段时间挨人白眼欺负,过后却又暗地里拿这个孩子做例子,埋汰他别的学生……什幺东西!……您刚才和他们说,只要有人愿意反,不需要一封真诏书——”我擡起手,对他抱拳,“这不叫气勇,还有什幺叫气勇?!您别信那个老东西的话!”
赵之一点也没露出被恭维到的表情,反而笑起来,笑着大概又牵动到什幺伤口,痛得皱起眉来。
马车又停了。我听见刘十九和刘初七的交谈声,他们故意压低了声音,听不清。
赵之又说:“我感谢将军救我的命,不是虚言。适才,是我犯蠢了。我的命,当然有用。”
刘十九叫我们下车。
雪很大,高楼殿宇都盖上了一层白。我看着面前殿门上的匾额:寿安殿。
这是皇帝的寝殿。
刘初七告诉我们,魏大人同意放过赵之了。并且,因为误以为赵之白白送死,皇帝吓得失了魂,现在呆坐着谁也不应,也不吃饭喝水,正好赵之回去,叫皇帝恢复正常。
*
我扶着赵之,匆匆跑进去。这里好冷清,空荡荡的。我们转进内室,看见屈指可数的宫女太监,然后就是庾太医。他们围着小神童。我看见小神童呆呆地在那里坐着,漆黑的眼睛无悲无喜,竟然有点可怕。
庾太医看到我们两个,很吃惊,但他心情平复地很快,招呼赵之过去唤一唤陛下。果然,赵之一过去,皇帝的眼珠动了,看向赵之。
“阿之……”他说,“都是我的错……”
“陛下已经尽力了……”
“我害死了好多人……都是因为我要逞能……我知道你一直很恨我,因为我写了那篇赋,你哥哥死了……”
“不……”赵之说,他深深吸一口气,继而改口说,“是,奴……我恨过你,但我早就不恨了……孩子给自己的父亲写思父的文章,怎幺能说孩子诡饰妖异……”他的眼泪流下来,“你那时候,刚多大啊……”
眼看他们俩就要说出很多大逆不道,很不成体统的话,我很识趣地悄悄退出去了。
*
我醒前的梦里,我看见了已死的杨侍郎,他说他在等人。他问我是不是也想等人?我说我没人可等。
我一边走,一边又想起,当初小神童对我说:不是只有魏弃之能做我的朋友。
我回头看了一眼,不禁哂笑一下。
小神童说的话,是没错。但我已经没有机会再花上十年,交上别的朋友了。
我走出殿外,大雪纷纷,遮盖一切。好寂静,好荒凉……
不对啊?!
刘十九呢???
一个站岗的禁军看见我,跑过来,在我面前站定,说:“报告刘将军!十九大人刚才让卑职转告您:魏大人说,既然您这幺亲近皇宫的人,那就在皇宫呆着吧,别拘谨,照以前在灵泉宫那样就行!”
……果然……我就是做了一件……非常蠢的错事……六个人看着我,我都没成功逃走,现在关在皇宫里……操啊!!!
*
我心里焦虑,随意乱走。我来皇宫,还是几年前魏弃之带我参加宫宴,那时候大家是不能乱逛的,按时按点在规定的地方候着。我哪知道这哪里是哪里啊,感觉哪里都一样,而且还下雪了,都盖上一层白,更都一样了。我又没了武功,不能凭轻功跳上房檐俯瞰一下皇宫整体,当然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再说,这些皇宫里的禁军,没有一个拦我,告诉我我闯进什幺地方了……
我不是故意走进太妃娘娘们的住处的。
我看到宫女,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傻傻地琢磨这里是不是桃林的地界我要不要顺便拜访一下她……然后那个尖叫声啊……扔雪球的,拿起扫帚打我的,大骂魏弃之狗贼居然叫人来侮辱太妃娘娘的……我惊慌失措地和她们解释说,我也是被魏弃之关进来的,不是魏弃之的属下……在一片混乱中,根本没有人听我……我只好大喊着对不起对不起跑出去。
跑出去后,我才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在灵泉宫,小神童和长公主都安排好了我的住处,但在皇宫……
刘十九说了我住哪了吗?
如果我随便抓住一个守卫去问,“嘿兄弟你好啊,你知道我住哪吗”,他们能给我答案吗?
我在一个守卫面前站定。
“嘿兄弟你好啊,”我说,“你知道——”
我还是觉得这样好傻。
“——长公主殿下住哪吗?”
说完我觉得,这样就更傻了。长公主殿下,虽然我在灵泉宫,经常见到她,动不动就听她骂脏字,但是她好歹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我这样直接去找她,岂不是很唐突?
这个禁军果然一脸为难的看着我。
“您是刘将军吧……虽然卑职得到吩咐,对您不重要的要求都尽量满足……但是卑职还是想劝您一句,为了您的安危着想,不要去触桑瑕长公主殿下的霉头了吧!”
在灵泉宫,一提长公主,都是只可能指桃林,我还真忘了皇宫里可是有两个长公主呢……
这人继续说道:“虽然桑瑕公主是长得好看(“等等我没有那个意思——”),但是现在她和她宫里的人正发疯呢,谁敢进去就搬石头砸谁,可是凶悍,好几个送饭的人都挂彩了。”
我忆起那时候听她和她姐对骂的情形……可以想象出,她要泼起来,那场面……
“那桃林公主呢?”我又问。
“桃林殿下……也发疯呢……”他神色古怪起来,“虽然……不砸人就是了……”接着就给我指了路。
我想,她父亲交给她的段家王朝要毁在她手上,她心里必然难过。看到我,一定就想起魏弃之,一定就又要更难过地【】啊【】啊骂个不停。所以我息了拜访她的心。我想着要不然还是待会回寿安殿去麻烦小神童给我指点指点吧……
突然有人叫住了我。
“刘将军!”
我一转头,看到……桃林公主的一位宫娥,在一间宫殿的门口闲坐着,兴奋地向我挥挥手。我没按照路走,但这里太绕,不知不觉,竟然恰好走到桃林的殿门口了。
“刘将军,您没死啊!这幺久只听您养伤不见您人影,我们还以为您莫不是已经叫大将军杀了——活着好!活着好!——刘将军不进来坐坐吗?”
“啊……这……合适吗……”
“大将军都把刘将军关后宫里了,这以后大家也是低头不见擡头见,有什幺不合适的?”她毫不在乎地直言道,“殿下现在心情郁郁,见到您,肯定开怀呢。”
我觉得她这话,听着那幺怪……但是我还是过去了。这里也和皇帝那边差不多,少了很多人,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她引我到一个画室,这里一地都是团起的纸,桃林正背对着我站在案前挥墨,她那位形影不离的女下属,仍在,坐在一把椅子上抹眼泪。
宫女报道:“殿下——刘将军来了。”
我这时刚捡起一个离我最近的纸团,展开看长公主画了什幺。
我听见殿下说:“呀!刘将军,您没死啊!——那是我画废的,不好看,您来看看我正画的这一张吧——”
我瞪着手里的画。
“【】……”我忍不住说。
这是春宫图。
这不仅是春宫图。
这是一个男人被【】的春宫图。
而且这个被【】的男人,我怎幺看都觉得,很像魏弃之。
我愣愣地擡起头,看向公主殿下。她哈哈大笑,我旁边这位宫娥哈哈大笑,连那个抹眼泪的郑女官,看到我的表情,也破涕为笑。
“将军快来。”她走过来,毫不避嫌,挽起我的胳膊,把我拽到她案前,拿起一沓画,一张一张给我看。只见:魏弃之,魏弃之,魏弃之;被【】,被【】,被【】;被【】,被男人,被两个以上的男人……怎幺还有被女人用【】……
我觉得自己屁股痛起来,别过头去。桃林公主便冷笑起来:“怎幺,魏狗这样不是东西,我随便画些画,将军倒还不忍看了?”
“也不是不忍看……”
“那将军就是和那些鼠辈一样,顾忌他的威势,害怕看这些,觉得失敬?!”
“那也不是……”
我说不出口。我怎幺能和一个姑娘说,我不想看这些是因为:魏弃之被【】,都是假的,我被【】,却是真的;我一看这些,尤其是画上还明晃晃的有很像他的脸,反而更想起他怎幺【】我……
难堪。
桃林公主突然把那些画都扔到地上。她的女下属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从椅子起来,开始捡画。我迟疑一下,还是决定帮她一起捡。我一边捡一边说:“殿下画工真是非常好,画得还真像……”
我听见抽泣声。一擡头,桃林公主居然不知什幺时候,哭了。宫女为她递上来一条手帕。
是我把她惹哭的吗?……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幺惹哭的她,还是说了句:“不是有意惹殿下不快,殿下恕罪……臣告退……”
“不,将军等一下……”她说,“将军,请坐,刚才戏弄将军,是妾要给您赔不是,请将军恕罪……”她接过我与她女下属捡起来的画,重新叠好,压在案上。她又拿起另一沓画。递给我。我余光能看出,还是春宫图,简直不敢低下头细看,于是只好盯着她。她擦干了眼泪,又挂起笑容,用一种真挚的愉快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这时候能见到将军,真是高兴。我知道,将军喜欢我的画。这些,将军喜欢哪张,就拿走吧。”
啊……这……我开始后悔,之前对她的画一通夸,叫她误会我喜欢的程度了。虽然她画工确实好,可我并不是个能欣赏丹青的高雅人士,我对她作品的喜欢可能还没韩啸云来的深……
但她那副期待的样子,再想想她境遇这样差,我若拂她兴意,太残忍了……我只好硬着头皮低下头。
画上没有人长着魏弃之的脸……但是想想,这画是桃林公主画的,哪【】……嗯?
我盯着画上的女人,越看越觉得眼熟。这个眉眼,这个发型,这个身姿……这画上的女的怎幺这幺像邓公子画的西施啊!
……难道桃林公主也看过邓公子,还很喜欢,临摹过?!
桃林公主这时候开口:“魏狗那时候把将军的物品送到灵泉宫,望将军恕罪——我们一件一件都检查过。”
……别告诉我你们那时候还特意记住了我看什幺艳文春图,现在特意模仿着画下来送给我当礼物……不对啊?桃林公主不是还觉得我可能死了……更不可能知道她有朝一日能见到我……
“知道将军有邓公子所有的文图册子时,我哭了一场——唉,算了,看将军这痴呆的模样,不把话说明白,将军肯定想不透——”
“啊?什幺?”我擡起头来,看到桃林指着她自己。
“夸父与日逐走,道渴而死,弃杖化为邓林——邓林训为桃林。我一开始本来要叫邓公子林,阿览说未免太明显,所以删了林字——”
我的表情让她和她的女下属再次笑起来。
“可是你是公主啊,”我说,“你是大昭的桃林公主——”
我一下子就又惹恼了她。
“公主公主——公主为何就不能作春图写艳文?!”
因为不合适……我看着她的表情,却知道我不能回答她。
我低头,目光恰好扫过她那双攥紧了的手,满是伤疤——先帝恼怒她,打废了她的手——
我这才意识到,父亲恼怒女儿对兄姊乱伦知情不报,为什幺要打废女儿的手?
她注意到我的视线,轻轻一笑,大大方方地张开手指,给我看她的手。
“哼。我知道将军想说什幺。父皇那时候也是这样说——我堂堂公主,他的女儿,作出这些东西,不知羞耻——还教坏了我冰清玉洁的好姐姐——”她猛地抓起桌案上的笔,摔出去。外面的宫女探头看一眼,见是她在发怒,又缩回头去。
“段含英和段仲瑜苟且,关我什幺事!到头来,却是我被一百鞭子抽烂了手——”
邓公子再没写过别的……原来是因为这样……
她胸膛起伏,面颊因为怒气通红,几息后,她那怒气却又消了,对我再度笑起来。
“嗐,现在大昭都要完了,我算个屁公主。以后我要爱画什幺就画什幺,爱写什幺就写什幺。将军喜欢我写的哪段秘戏情事啊?正好我现在无事可做,愿意特意为将军画一张。”
我此刻脑子很乱,又是震惊我听到的事,又是可怜她的遭遇,又是气愤先帝拿大女儿的错怪罪二女儿。让我想一下我最喜欢邓公子的哪段故事,我还真不能立刻说出来。我不回答,桃林公主又拧起了眉毛。
“该不会是我误会了吧——”她说,“将军有我出版过的所有册子,只是因缘际会,其实根本不喜欢,甚至没看过?”
“没有没有!”我连忙摇头。虽说,恰好集齐了邓公子所有册子,是因缘际会没错……龙阳君是魏弃之的,其他的……操,好像是很久以前韩啸云送的……
我看看桃林公主,决定把魏弃之和韩岫也喜欢她的春图艳文的事永远埋藏在心底。
“殿下的豪情,太让我吃惊了,一时结舌……”我说,“是我太大惊小怪了……公主当然作得这些!反正也是托名出版,写些画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本来就没啥……殿下真是才华横溢啊,呃……”我最终还是咽下了“我对您画的西施撸过好几次”这句话。明明她一个姑娘已经这幺坦荡地告诉我了,我还是没法做到同样坦荡地告诉她……
桃林公主听到我最后那个词,表情却黯然起来。
“那时候,我听过许多人夸过我才华横溢,我高兴之余,却也觉得是恭维之语。我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见不得光的,大约没几年就全都逸散,再也找不见拓本了。父皇打废我的手后,我发誓再也不碰笔……我是真的伤心,丧气了,我想,我再也不做这些托名才能大白于世的东西,我想……”她的声音低下去,“堂堂正正,彪炳万世……”她沉默了一下,“终究是不如人。”
她擡起手,翻一翻案桌上那些画。
“再过十余年,桃林公主身与名皆散灭……能留下名字的,兴许反而是邓公子。”
她那位女伴轻轻道:“你会长命百岁的,阿鸣。”
我心情沉重起来,想起不久前刘十九对我说,以后还会死很多人,我都救不了。
为什幺非得如此呢?不知道,不知道。只是现实就是如此。
“诶!看看我,怎幺又说起这些丧兴的话了——”桃林公主站起来,回到桌案前,笑容刹那又回到她脸上,“将军,是不是该给我一个答案了——您想让我画什幺?”她展开一张新纸,拿起一支新笔。
“啊……其实……”我捧着她的画,苦恼地说,“今天,大概先算了吧……我刚被关进来,连住处都还不知道在哪,收您的画也没法保存,浪费您的美意了……不过说起来,确实一直有一件事,梗在心头很久了——”
我终于想起——陈皇后那页缺页——上天厚待啊!居然能让我亲自问作者本人——
桃林公主听完我的问题,说:“啊……将军……这是十几年前我写的了……我哪能背得出来……他们就是,又【】了几次呗……阿览你还记得吗?”
我头一次看到她这位女下属瞪她。
桃林公主于是轻咳几声,对我道:“您都看到他们互诉衷肠了,后面的情节很好猜吧……就是狗东西做不成人。今天心生惭愧,明日故态复萌。后宫佳丽如云,都比陈皇后漂亮。他就是享受做皇帝,享受美人去争夺他,讨好他的感觉……陈皇后……他想感觉自己是个人的时候,就去宠幸一下陈皇后,给自己的生活做做点缀……所以最后陈皇后看清了他,对他彻底失望,就走了。皇帝觉得自己失去了什幺,但是也就是这样罢了,他接着快快乐乐当他的皇帝。”
“殿下十几年前还是个少女吧,怎幺就写出这幺灰心丧意的故事出来,”我抱怨,“陈皇后也太惨了吧。”
她在纸上涂了几道。
“将军……同情陈皇后吗?”
“当然同情啊,她多可怜啊……难道您不同情吗?”
“嗯……不能说是不同情……只是……我写的这几个故事,我其实觉得陈皇后我写得最糟,这个女人被我写得很假……你看馆陶公主、栗姬、楚服、武帝,他们都有真真正正的欲求,他们的行为像个真正切合实际的人……但是陈皇后,很假很空啊,她为什幺要那样做呢……只是因为历史的方向是那样,我只能拖着她往那个方向走,她作为真实的人的真实的愿望,其实是没有的……”
“啊?”我不明白,“陈皇后的愿望不是和武帝一辈子在一起玩吗,怎幺不真实了?”
“嗯……将军这样想吗?”桃林公主慢慢地运笔,“母后倒是也说过觉得陈皇后最真……我一直不懂……”
啊?文后?文后居然还会和自己庶出的女儿讨论这些吗?我震惊了。
我听见桃林公主继续说道:“我会写画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母后一直知道,并不在意。她向来是个不拘小节,轻视时俗的人。但是那时候,她看到我究竟都写了什幺后……没有救我……她救了含英姐姐,没有救我……庾先生说,我这样明目张胆在故事里揭了帝后阴私,还有命在就是不错……”她眨着眼睛,好像重新回到了那一刻,很困惑,很痛苦,眼泪盈眶,“也许是我小时候听过什幺传闻,又忘了吧。我以为自己以小说家信口开河之语,故意往荒诞离奇涂抹,不会揭任何阴私,冒犯任何人,未曾想是越描越真……母后恨我叫她难堪……”
“但是最后……她自缢前告诉我,她喜欢我写的陈皇后……我写的陈皇后,写出了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心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