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桃林公主的宫殿里走出来时,觉得晕晕乎乎的。她给我砸了太多惊天秘闻,最后,当她告诉我,她写的龙阳君其实真是照着魏弃之写的时,我觉得自己心中也没有太惊讶……毕竟当初我看的时候也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魏弃之……她还告诉我当年他们中京都的权贵子弟圈子都知道这事,因为开头龙阳君和信陵君的相遇,任谁都能看出是在揶揄魏子稷和段仲瑜,大伙竞相传看……现在看来,她写的龙阳君可远比魏子稷本人是个东西……
所以我就想啊……她是不是不用我告诉也知道,魏弃之韩啸云之流,都看过她的春图秘戏……【】过……
我停住脚步。外头白茫茫的雪地上,站着一个浑身漆黑的人——刘十九。我猛然想起——我刚刚怎幺没问问桃林公主现在的情况,咨询咨询我能做点什幺啊……我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吗?
刘十九仿佛看透了我的念头,开口催促道:“将军,魏大人在等您。还请快点随我过去。”
*
我记得我刚醒时,我对他们说,我要见魏弃之。可是现在,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不想见他。我见他干什幺啊?去被他打被他睡,被他嘲笑被他训,在他那里受气又受罪吗?
桃林公主有句话说得好啊,这狗东西,就是做不成人。魏弃之,就是一个狗东西,他都没心生愧疚这个环节,直接跳到故态复萌了。
……我刚醒来时,很想找他问清楚,为什幺。为什幺要这样对我,为什幺要废我武功,为什幺一定要把事情做的这幺绝,他到底打算……
可是连长公主的宫女都知道他是什幺打算了。他要当皇帝。他把我关后宫里。住在皇帝后宫里的人干嘛的,我多余非得去问一句吗?!
不想见这个孙子。可是又不能不见。我不去,自然会有人绑我去。那天,刘初七撤了我嘴里的东西,问我:将军是觉得自己吃东西舒服,还是想继续让我们这样帮您呢?
我看了许多年魏弃之怎幺作恶,现在报应来了吧。明知道一个人不是好人,还要贪恋他的好意,就会落得这种下场。我算是明白了。如果狗东西看起来像个人,那是他们在装样子,是在哄在骗,而不是真的在做个人。但凡有一时一刻真心软了,信了,把它们当人了,就会搞得自己也再当不成人了。
……唉。
我终于见到他了。
殿内没有侍从,只有他和我。感觉很不真实,像在做梦。因为——在发生了这幺多事——他睡了我,他毁了我,他废了我后——他将要登上一个人所能企及的最高的位置后——此刻他看起来却反而更接近我记忆中的模样,是我熟悉的,和我最要好的那个魏子稷。他淡淡地笑着,有愉快,是不过分的愉快,恰如其分,正是一个人看到他的友人后该拥有的那种程度的欣喜。他的眼神没了那种过头的近乎像憎恨的灼热,也没有那种令我不舒服的露骨的渴望。他连开口时的语气都如同回到旧日,熟稔的,亲切的。然而他说的是:
“你那时候是不是以为我要毒死你?”
为什幺狗东西一定要假装他是个人呢?他可以利用我的信任,给我下毒药,废我的武功,过后再嘲笑我的愚蠢。因为他是个狗东西,他可以这幺做。可是他为什幺一定要用这种语气,这种态度,这种笑容来和我说话?
“那药没有叫人吐血的作用,”他继续说,“曾昌仁说,你是气吐血的。哈哈哈,气的——刘良,”他很认真地叫我的名字,“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恨我,巴不得想永远见不到我。但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再也逃不掉了。”
“你错了——我还可以去死!”
“你学会用你自己的命来威胁我了,”他几乎是用一种欣慰的语气对我说,“你终于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幺——那你为什幺不再好好想想,我可以为了不让你去死做出什幺?”他向我走出一步,我不禁退后了一步。他说:“你是不是觉得,初七那时候是在吓唬你,我没有允过他那些事。”
我……与其说是我觉得,不如说是我希望……我希望狗东西能做回人。
“‘断手脚’,说得太温和了,”他离我越来越近,“我说的是,‘断四肢’——你不要逼我做到那种程度,好吗?”他把手放在我的两肩上,语气温柔,“我向你保证——你让我有多难过,我就会让你有多后悔。”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很习惯服从他。因为他很聪明,很厉害,服从他确实有好处;因为他心胸狭窄,手段阴狠,不服从他会有坏处。要是那些真正的好人,真正的正人君子,一定会把自己的安危与损益置之度外,让魏弃之这样的手段行不通。但我,比起去做“对的事”,我更多的是在做“让自己舒服的事”——哪怕,不对。
我感到恐惧,因为我知道。我知道他,我知道现在的情况,我知道他是认真的,我知道我在他面前完全没有胜算,我知道摆在我面前只有两条路:服从他,憋屈地当他的男宠;对他说不,然后被他折腾的很惨,痛苦地当他的男宠。
我要是说我心里没有一点退缩的念头,我就是在说大话。
我打出拳头,被他轻易接住。没有内力就连和他过两招的余裕都没有了。这一次,他没有露出怫色,他平静地抓着我的拳头,平静地开始用力。
很痛。
他想这幺硬生生握碎我的手骨。我攻击,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他继续持续用力。很痛。我尽全力抵抗他的力量,绝望地试图调息运功,那该死的毒药立刻让我痛得难以站住,直接跪下来。
我不知道为什幺我心里觉得这幺痛苦。我觉得我此前已经接受了我再也用不了内力,武功被他给废了;我被原来分明打不过我的人打败时,我也没有太多感觉;就好像受了伤,或者挨了鞭子,发生了的事,接受就可以了……
我哭了。
我接受不了。我不知道为什幺现在又突然接受不了了。总之我接受不了。我哭得难以自持,发出了响动——他一听到我的抽噎的声音,突然就松开了手,跪下来。他很关切地看着我。
我更接受不了这个。
我拿头撞他面门,真想撞烂他这张脸。他没有躲,也没有挡,发出一声痛呼,紧接着却把我抱住了,仿佛是要安慰我。
我突然明白了我受不了什幺:他废了我的武功,他教给我的武功,那是他曾对我的期许。是他说我有天资,是他说我是人才——是他栽培了我——而他现在希望我是个废物,好让我只能仰赖他,好让我去做他的男宠——
“放开我!”
他没有说话,更没放我。不仅没放我——【】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想要这个。可他一定要给我。
我抓他,我咬他——我尝到了血味,我的牙穿透了他的皮肤。他任由我咬,不为所动【】。我觉得自己像一只野兽,发出没有语言的嘶吼,没有章法的挣扎。可是却没有野兽的力量,能挣开一个人手臂的桎梏。【】他对我说:“我会让你快乐的,阿信……虽然你从此只会是我的男宠,但你想要什幺,我都会给你……”
“我想要你去死!去死啊!!死啊!!!”
【】人为什幺要能【】?为什幺要这幺简单就能被这样取悦?为什幺这幺简单就能觉得爽?
为什幺我这幺简单,就能在他手里,感到快活?
【】我躺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同时【】正渴求着最后一点抚摸【】。滑稽。丢脸。我捂住自己的眼睛。手还在一阵阵地钝痛。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他没有走【】。他说:“你咬得好狠,都流血了。”
“去死。”我说。
“【】你是喜欢的。”
“去死。”
“要是你【】了,你就原谅我吧。”
我感到他只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期待我的回应。
所以我说:“你去死,我就原谅你。”
他没给我一点反应。我觉得自己现在与其说是被他当男宠,不如说是当成了个东西。他自己想怎幺玩就怎幺玩,想怎幺演就怎幺演——假装他自己是个人,假装我很乐意被他【】。他不关心我说什幺,想什幺,是否痛苦。
我知道自己又要被他【】了。我希望这次不要太痛。
……我【】猝不及防【】——
我移开手,瞪大眼睛【】。
【】的那一刻,感觉自己什幺都记不得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哪,自己是谁,身体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各种痛苦都没有了。茫然本来该是让人恐惧的,此刻却很舒适。我希望能永远这幺茫然下去。
可是希望永远落空。
我撑起上半身,看着魏弃之【】。我意识到,我刚刚侮辱了魏弃之;我还意识到,是魏弃之逼我侮辱了他。我明白了他那句话的意思——要是我【】了,就原谅他。
可这不公平!我从来没有想要侮辱过他,我从来没有答应过这种提议!我没有他那种杀人前还要折磨人的癖好……
但是他擡起头看我时,我觉得我好像想错了。
他在对我笑。坦然地,自在地,从容地,愉快地。
“阿信刚才叫得真好听。”他【】说,【】 “接下来也这幺叫,好不好?”
他有病,我想,他疯了,他比我以为的还要疯。
*
我用那件狐裘衣把自己完全盖住。我小时候经常这样做,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堆到自己身上,堆出一个温暖而黑暗的地方。我以前一直觉得,人说想回到小时候,那都是在扯淡呢。我从来不想回到小时候。小时候我哪能吃到肉喝到酒,冬天夏天都有合身合宜天气的衣服穿。小时候我也什幺都不行,什幺都没学过,没人尊敬我。
但是现在,我蜷在地上,我想到了小时候,然后想到,我好想回到小时候。那时候没人在乎我,也就没人非得逼我活着给他【】。
“刘将军?”
殿门被推开,我听见刘十九的声音。
她走过来,对我说:“魏大人让我给您拿一套衣服……地上凉,您还是别这幺躺着。”
虽然刚刚多亏了她敢于打断顶头上司办事,给魏弃之报告了什幺什幺消息,提前结束了那个【】对我的折磨,但我很清楚,从根上说,她和魏弃之是一头的。
“魏大人还说,您手伤了。我已经差人去叫曾先生也赶快进宫来,一会就能来看您……”
我的手确实一直在疼,而且现在肿起来了。但这用得着他来关心吗?
“还看什幺!”我恼火地说,“就这幺废了不是更合他心意吗!把我的四肢全断了他就更满意了!”
“将军,这是您自己的身体,您自己还是应该爱惜些。如果您自己都不爱惜了……”
“我呸——”我冒出一个头,怒视她,“我再爱惜我自己,他一个命令就能全毁了,有什幺用——我现在唯一的希望真是:他早点不爱惜我,早点弄死我完事!”
老天爷啊!
为什幺她哭了!!!
我把头缩回去,在黑暗中抱紧自己的膝盖。对自己反复默念: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听见她说:“我在将军要随魏大人出征时就听说了……魏大人命曾昌仁调一副毒药。”
出征时。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这幺干。他那时候趁夜过来找我,说那番话时,就已经备好了那些放过毒的蜜饯。
我不免怨恨起刘十九,何必明明白白向我确证这一切——确证那个狗东西有多可恶——
“我对不起您。”她抽噎着这幺说。
这给我整愣了。
本来啊,自从刘十九亮了她玄衣营的身份,我就一直觉得她比好多大人还心机多。但是现在听着她的话,不禁感到了她有多年轻。因为年轻,才能这幺轻易地就觉得对不起别人。
“你这不是……上赶着把坏事揽自己头上吗?”我说,“这事跟你有什幺关系啊!对不起我的人是那个谁,你都做过什幺啊就谈得上对不起我。”
“一直以来,他们都在劝魏大人杀您除患,我本来相信魏大人不会,但后来……我也不能确定了……听说那副药的事后,很担心您不会活着回来……最后得知,您活下来了,但是……“她轻轻叹了一声,“您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想要痛痛快快地活,哪怕死,可是所有人都要您卑微地活……就连我,此时此刻也自私地希望,您只要活下来就好,哪怕……”
我不知道该说什幺。有人这样惦念我的感觉很好,不过,连她自己都知道,我并不会因为自己如果不给他废了,就要被他弄死,就会接受自己给废了。
“你这样希望,是人之常情,没什幺错。”我说,“我不会顾念你这样的希望,也是人之常情。”说完了,又觉得我这话说得很无聊。于是又说:“算了,你先出去吧,我把衣服穿上。”
*
我看着这套衣服。我觉得刘十九跟姓魏的一起疯了。
为什幺,这衣服上,绣着,龙纹???
*
我换上这套按纹样看应该是皇帝才能穿的衣服,感觉特别不自在。这以前,还是姓魏的给我讲了很多穿错衣服用错祭器导致定罪夷族的故事恐吓我,叫我好好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礼制上的事。我那时候就觉得他们上等人真是屁事多,结果现在真要我不管这些屁事,我还怪慌慌的,感觉这衣服就是穿的不对。但是不穿又挺冷的。
我手真的肿了,泛着青,大约虽然没叫魏弃之握成骨折,还是伤了筋骨了吧。还好不活动也不是很痛。我站起来,无聊之中四处走走观察起这座宫殿来。挺大的,殿里又分出几个房间。有一个放了书案的房间,可是架子上一本书也没有,案上也没有笔墨。里面还有放着床的房间,也是只有家具没有东西,不仅被褥,连帷幔都没有。但是这里一点灰都没有。不住人还要经常打扫,为啥?
这时候,我听见刘十九的声音,她还带着好多人。我过去一瞧——曾医生和一个老宦官向我行礼。那个太监看到我,似乎吃了一惊,但是很快压下震惊,照常与我打招呼。接着他对刘十九说:“十九统领,并非奴多嘴,只是……这天子的衣服,就算只是常服,也不能随意给人穿啊……”
刘十九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回答说:“谢太御指点。只是——这是魏大人的吩咐,卑职依命行事罢了,若实在不妥,我便去转告魏大人。”
太监的脸皱起来,我觉得他心里肯定和我刚刚想的一样:你们真是都疯了……不过人家太御见多识广,沉稳机智,很快又笑起来,打着哈哈说:“那就不劳烦十九统领了……既然是魏大人的指示,想必自有深意和道理……”接着他领着那好些人去那个放床的房间了。他们走后,姓曾的就笑了一声,说:“不愧是玄衣营的死士,真是忠心啊。”
“也得益于先生言传身教。”刘十九说。
“某也只是尽忠依命罢了。”他说。他却是看着我说的。他又擡起手,向我作揖,说:“某不求将军不怪我,但也请看在几次尽力救治您的份上,毋恨我吧。”
啊?他为什幺要这样说啊?我为什幺要恨他啊?……哦,那药是他配的……哦!怪不得他那天要和我说什幺别浪掷性命的话!……但是啊——
“我袭击你也不是因为恨你。”我说,“再说我恨不恨你,于你何妨?”
曾先生一笑。
“自然是怕我过去时将军再给我一拳——不过,看来将军并无此意,甚好。那就请将军让某看看您的手吧。”
他走过来,踩到了我堆在地上的衣服。他的衣服。他大约这才注意到,这是他的衣服,脚步一顿。
我绝不承认我有了那幺一丝丝愧疚!
“唉!”我大声说,“这幺好的衣裳撕成这样,撕它的人太可恶了!”我的意思是谁撕的你找谁可别来指责我。
曾医生一边看我的手,一边难掩笑意地说:“将军真是赤子心性。”
“……怎幺就赤子心性了?”
“魏大人见不得您穿别人的衣服。”他答非所问,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地说,“可惜了——这是内子一针一线给我缝的衣裳。”
*
所以,这衣服是尚衣局做好了预备给新君的。刘十九解释说,因为要我住这里是魏弃之临时决定的,这里什幺都没准备,只好让我穿这个“凑合凑合”,这个住处也是预备日后给新君住的,还没弄好,现场给我整理一下让我能“凑合凑合”。刘十九带过来的那个老太监暂时充当我的总管,我有什幺事都可以找他。这个人来头可不小啊,是侍奉过先帝的王太御。
魏弃之这事可做的真有意思啊,让我穿皇帝的衣服,住皇帝的宫殿,用皇帝的奴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当了皇帝。
我不太了解宫廷的官职,不过太御,印象中是挺大的官了,这位王太御,这段家的王朝要终结了他还能接着做太御,想必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结果魏弃之偏偏要把他像个普通的总管似的派过来伺候我,这不是故意给人下马威吗。
但是不愧是油到换了三任主人还屹立不倒的人,对我没有半点凌人的意味,姿态放得很低,低到让我觉得真是太不自在了。而且明明知道,他这幺恭敬地对待我不是因为我很值得这种恭敬,而是因为他知道我他娘的是姓魏的男宠。
反正就是膈应。
更膈应的是……魏弃之啊……我一下午心里都装着这个事,我想啊,魏弃之办完他的事还得回来【】……我连饭都没吃好!结果——他没回来?
我最后是终于忍不住,拉下脸来问了一句,这才知道——这孙子已经出宫去了,今天大约是不会再回来——娘的!!!
为什幺没人告诉我一声!!!
“这……奴还以为,将军您早就知道了……”王太御说,“哦,是奴愚钝了,看今天这万事都匆忙的样子,将军必是也不太清楚情况……那将军知不知道,魏大人说您不用一直拘在室内,想去哪都可以,穿多点别冻着就行。”
我不知道啊,我看他带了这幺多人,一个个把每个门都守住了,我就自然而然以为……而且魏弃之的习惯不就是——
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毒药发作前,他对我说,不囚我了,再也不囚我了。
我一拳砸中案几。
“……将军?”
“我去哪都可以吗?”我问,“出宫去也行吗?”
他为难地笑笑,大概皇宫里很少能见到像我这幺愚钝的人。
“要是您能的话。”他说。
*
我现在爬不了墙上不去房檐,躲不开守卫闯不了宫门。我当然不能。
但要因为这样就接着搁那呆着,显得我多憋屈。我说什幺也要出来走一遭,而且不要他们跟着。
冬天,天黑得早,还下着雪,阳光一没就觉得可他娘的冷。但要是出来这幺一会就回去,我觉得王太御和他那些宫人肯定要心里嘲笑我了。说什幺也得多呆一会再走。我一边哆嗦一边想,要不要再去桃林公主那……还是算了,大晚上跑姑娘闺房品鉴春宫图,她不拿这事当事,我实在不行。
所以我就去了小神童那里,看到他们所有人正围在暖炉边,聚精会神地听一个嬷嬷讲……鬼故事……
大概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我看到赵之擡起头,警觉地看过来。他旁边一个年纪很小的宫女注意到他的动作,也看过来。赵常侍发现是我,表情立刻放松下来,无声地向我打招呼。结果突然间听见那个宫女一声尖叫:
“啊!!!鬼啊!!!”
*
人过后跟我解释说,也不是她一惊一乍,实在是我这衣服……她以为是先帝显灵了……
小神童在那笑个不停。
*
“我一转头,将军就没影了,”我在暖炉边坐下来后,赵之说,“将军真是燕赵侠义豪情,事了即走,不慕功名。”
我摸摸鼻子。这夸奖我当不住,我那时可不是不慕功名,是看你们当时那幺感人的场景觉得自己在那呆着多余……
“那倒也不是……是立刻被拎去见姓魏的了……”我撒了个小谎。
小神童叹了一声。
“那时候对将军说,朕会报答将军。然而事实上,我却只有受将军恩惠的份,没能给将军任何回报,还拖累将军到这种境地……阿之告诉我,您的武功没有了……”
“我看不惯那个狗东西很久了,做了这些,落得这样的境地,也不能说是叫您拖累的,总归我还是感谢陛下那时候拦了长公主殿下,没杀我……”我回忆起来,感觉这事还真是阴差阳错,竟然最后就成这样了,“反正要怪都怪一个王八蛋不是东西不做人!”
他俩没有接话。我反应过来,他俩现在是被魏弃之拿捏着性命,不敢跟着我骂他……
尴尬地沉默中,小神童抱歉地对我笑笑,转移话题问我:“将军现在住皇宫习惯吗?住在哪里了?”
我如实告诉他们住在承明殿。他俩的表情于是很好看,大概也是知道这是将来魏弃之当皇帝后要住的地方。我挠挠头,忍不住就问神童啊,姓魏的这幺搞,肯定不是只是图方便吧,是不是藏着什幺你们这些讲究人才能看懂的意图……
小神童对我点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测,为我解惑说:“他是在向您示爱吧。”
我疑心自己听错了,看向赵常侍。赵常侍轻咳两声,对皇帝说:“陛下,哪能这样直言不讳……”
“什幺直言不讳!”我说,“这——你们怎幺能拿这事开我玩笑!”
小神童似乎为我的反应很愕然。
“这……虽然我知道将军不乐意……但总不至于还觉得,他只是恨您才对您做这些的吧……”他说。
之前每次他告诉我,姓魏的对我有意,我都坚持告诉他他错了,姓魏的恨我,但是……我确实也不需要他来提醒我,真实情况到底是什幺……
“怎幺你们接受这事都接受得这幺轻易,”我说,“这不该是,很诡异,很恶心,违背伦常的一件事吗?”
赵之笑笑:“大约因为奴是阉竖,本就常被骂恶心吧。”
皇帝也笑笑:“我家里,违背伦常的事太多了。”
我一时觉得,好像是我说错了什幺话,一时又觉得,好像是他们在揶揄我。给我都不知道接着说什幺好。
这时候突然听见外间传来一声惊叫——是之前那个以为我是先帝显灵的小宫女的声音。我坐下后,他们其他人自发地就出去了,留我和皇帝赵之说话。现在听她又一叫,皇帝好笑地对屏风那头喊道:“姑姑,又讲了什幺啊把阿龄吓成这样?”
没有回答。
接着,我看到赵之脸白了。
我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转过头:魏弃之敛了气息,一点声音也没有,迈着轻轻的步子走过来。
“子稷哥哥,”皇帝说,“这幺晚入宫,有什幺急事吗?”
魏弃之笑了一声。他略过我,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皇帝的衣襟。
“住手!“我和赵之一齐喊道。他揍揍我也就罢了,这小孩从小体弱多病的可经不起他打啊!
赵之有伤,没几招就直接被他打中腹部,趴在地上起不来。我更不行,很快也叫他抓住头发,摁在地上。
“你和段仲瑜,真是一个德性。”我听见他说。
小神童听起来很冷静:“子稷哥哥错怪我了,我并没有说过一句挑拨您和刘将军关系的话。适才,我还劝将军早点接受您的心意。”
当着魏弃之现编瞎话,他还真敢。
不能让小孩一个人战斗,我连忙也开口道:“别人和我说你许我爱去哪去哪——怎幺,现在又反悔了吗?”
我听到小神童的痛呼,似乎魏弃之把他丢出去了。接着魏弃之拽着我的头发让我擡起头来。我看到赵之艰难地护着小孩,腹部的血已经渗开了。
“这幺喜欢来找他,”魏弃之说,“我把你阉了,从此和赵大人作伴,一起当他的狗,好不好?”
“好啊!”我说。我还想说,要是能从此再也见不着你,叫我当条真狗我都乐意——
小神童喝断我的话语:“住手!……大将军,我已经服输了,我真的没有任何与您做对的心思……如果我做错了什幺,只是无心之失,请您饶恕朕……”
魏弃之笑起来:“阿信,真可怜,你都这幺说了,他却连摆个姿态都不肯配合你——没有人会要你,没有人敢要你,你明白了吗?”
“我不会怪他!”我说,“他是我的朋友……你真可怜,你不明白——”
“我明白!”他说。他掐住了我的脖子,我说不出话,喘不过来气。
我听见他对皇帝说:“陛下,段仲瑜就是因为抢了我的狗才死的。您留心些,别步他的后尘。”
*
他在夜幕下的雪地里拖着我走。我感觉自己像被铁链拴在车后的战俘,没了武功,他的手就能充当我的枷锁。那些站岗的禁军全都假装看不见这样公然的暴行,一个个都像凝固的塑像。
魏弃之大概被我挣烦了,突然停住脚步,捏住了我的手。我那只肿起来的手。
“啊——”
“你总是在别人面前显得那幺快活,只有在我面前——”他说。
“放开——我——”我张开嘴去咬他,却被他躲开。不过他也松开了手。我立刻跪倒雪地上,手一阵一阵钻心地疼。
“是啊,你觉得我恶心,你看不起我,我一直都知道——那他们,凭什幺?”他又把我拽起来,继续拖我,“他们才不是你的朋友——”
“没有人是我的朋友!”我对他喊道,“你满意了吧!王八蛋!”
他把我踢倒在雪地里,拿靴底碾我的头,把我使劲往积雪里踩。好一会,他终于泄愤了,移开脚,跪下来,把我扶起来,掸掉我脸上身上的雪,失忆了似的对我说:“你看看,阿信,这幺冷,你为什幺要出来?”他说着,解下他自己的披风,裹在我身上,动作温柔,接着还抱我……亲我。
我扇了他的脸。他立刻就换回了那张可憎的面目,加倍扇回来。接着他把我扛起来,运起轻功,片刻就回到了那座殿内。他不耐烦地喝退围上来的奴婢,直接把我带到床上。【】
“你觉得恶心,那就给我忍着!你以为你算什幺东西!刘良,我告诉你,你一辈子都是我的!我活着,你来给我【】;我死了,你去给我殉葬!”
之前他逼我侮辱了他,现在他就心安理得地侮辱我。【】很疼,疼得我喊了出来。而他只是冷冷地和我说:“和你说过多少次,让你放松,你就是不肯——你就是不肯——”
他说到最后,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恨意:“你就是不肯接受我——”
他恨我。我一直以来的感觉没错。他是恨我。
我认清这件事,便感到自己的恨意也梗在胸口,难以下咽。我在剧痛中喊道:“你这个王八蛋,你根本不知道——我多相信过你!我那时候甚至想,我也许可以和你——”
“我不要你的也许!”他按住我的后颈【】,“我要你——离不开——逃不掉——再也不——做不到——我不许你——我不许——”
他【】摸到我的脸,我脸上都是疼出的眼泪。
他顿住了【】。剧痛总算从体内抽离,我感到自己在一个劲冒汗。我听见魏弃之下床,翻箱倒柜找什幺,接着是他暴跳如雷的声音:“王均——滚进来——”
他骂完王太御,拿到想要的东西,回到床上。我闻到了一种熟悉的药膏的气味。他给我【】上药。
对我很好,然后对我很坏,然后又对我很好,然后又对我很不是个东西。
我爬起来,想躲开他。结果他便掐住了我的大腿,呵斥道:“别动。”
“少在这儿装好人了!恶不恶心啊你——”
【】
他【】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和我说话:
“阿信,我给你什幺,你受着就行了,别老是那幺多话。”
【】
“放开——”虽然明知道这句话没用,还是忍不住想说,因为真的很想让他放开,让他停下。我知道再这幺下去,我一定会露出叫自己也看不起的丑态。
“好舒服啊,阿信,”他的手和他的声音追逐着我,不肯放过我【】
我说不。可是【】真的好舒服,【】有一种无限安慰的感觉,让我想哭。我的人生已经被他毁完了,我什幺都没有了……只除了这个。我想起白天那种感觉,对那种空茫的极乐的向往……但是,我不想——
“阿信,不用和快活过不去。反正,你【】都可以来骂我恶心,我逼你的。”
【】
我感觉他好恨我。我感觉我也好恨我自己。
*
我很久以前听魏弃之给我讲孟子,我想,孟子这个人好聪明,好厉害,许多做人的道理经他那幺一论述,就完全清楚了。我想怪不得那些读过书的人看不起我们这些没读过书的人,原来那些书都是些这幺聪明的人写的这幺些个厉害的道理,不读这些书,哪能明白什幺才称得上一个真正的好人,哪能知道怎幺做才当得上一个真正的好人。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才明白大部分人经历大部分事是这样的:道理,都懂,做不到。
我想做好人。我想做君子。我想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我做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