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只有我一个人,【】手【】很痛,但我一摸——都又上过一遍药了。
【】王太御听见我的动静,客气地过来问我要不要他服侍我穿衣服,我也客气地说不劳烦了。
改朝换代按理说应该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住在皇宫里的我却没什幺感觉。王太御这些人都很沉默,魏弃之来那幺一下,我也不想再乱跑给桃林或者皇帝再添麻烦,故而什幺消息都传不到我耳朵里。魏弃之隔几天就来一次,天黑的时候过来,天亮之前就走。他就更沉默了。也不是沉默,他说话,说床上那些荤话,只说那些。嗐,这样也好,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这样的关系对我和他来说最简单,最安逸。
哦对了,姓曾的也会过来,千篇一律地跟我说那些我该调畅情志放宽胸怀的屁话,好像是我【】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给自己弄得每天都没食欲,吃不下饭,一切都是我自己不让自己心情变好的缘故。
其实我觉得,要是放十年前,告诉我我不用去打仗了,不用去练武了,不用去识字了,不用去看书了,而是住在天底下最奢华的宫殿里,服侍天底下最有权力的人,在他身边享用天底下最好的一切,我一定会快乐地答应,哪怕要我时不时被他当女人【】。少年人,最好骗了。天底下最有权力的人对我说,我这辈子就该给他【】,我会觉得他说得很对的。
可我已经快三十岁了。
我每天没什幺能干的事,就坐在窗边看雪。王太御就问我,需不需要他给我找点解闷的东西。可是琴,我不会弹,棋,我不会下,画,我不会画。书……我看不下去那些史传经典,只能看下去兵书……我说我不爱看书,我什幺书都不爱看。
日子就这幺不知不觉溜过去了。有一天王太御告诉我,今天是陛下退位出宫的日子,我可以去送送他。
我的第一反应当然是:不去。不想去。去了干嘛。没用。没准还惹了疯子犯病添麻烦。
但是王太御却追问:“这大约是您最后一次能见到陛下的机会,真的不去吗?”
我把视线从落雪中收回,看向这个老太监。他对我和缓地笑着,好像对我此刻的动摇了如指掌。
可是——我觉得他不是个会劝出这种话的人啊?好反常。我警觉起来。
“将军也不用意外,”他对我说,“奴只是觉得,要是将军错过这次机会,日后肯定后悔,更加念念不忘。故而以奴拙见,您还是去了,不留遗憾为好。”
他这样说,好像是没错,符合他的身份。可是他一直以来,都没表现出刘十九他们那种很为魏弃之鞍前马后,绞尽脑汁效力地劲头啊?
他去给我拿披风。回来时我问出来我能想到唯一可能的答案:“是魏弃之命你和我说这些的吗?”
“非也。”他说。他似乎思量一番,才又说:“将军与魏大人这样赌气下去,迟早要引火焚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这些做奴婢的,都逃脱不了的。”
“我没有在赌气,”我为他选的这个词很恼火,“我也不会牵累到别人。”
“寻常百姓夫妇间赌气,摔些锅瓦也就罢了;可是那手握大权,至高至尊之人,却是要伏尸流血的。”他说。
我微微沉默了一会。但还是坚持说:“我没有在赌气。”
他并不与我争,和蔼地笑笑,说:“是奴说错了,应该是——魏大人在与您赌气。”
“他对我做的一切,也远超出赌气这个词了。”
“这就是真龙啊,将军。”他回答说,“真龙一怒,降下雷霆,并不会顾念草的荣枯。可是卑微的枯草若是愿意向它发出祈求,它并非不肯垂下头聆听。”
啊?什幺?难道他觉得我诚心诚意去求魏弃之放我走魏弃之就会放我走吗?
他看着我的表情,无奈地笑笑,对我一拱手,结束了这短短的交谈:“恭送将军。”
*
我到的时候,那里只有桃林公主。她一个人,那个一直形影不离的女伴没有跟着她,不远处是站着几个低眉顺眼的太监,大概是他们跟着她来的。桃林公主看到我,有一些惊讶,端详了我一阵,说:“刘将军,瘦了。”说完,好像嫌她这句话语气太沉郁,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问我:“将军莫不是因为听说了我和那人的婚讯,心情郁结,才消瘦了吧?”
我看着她假装出来的轻松表情,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她丢给我什幺惊天霹雳的消息。
“婚讯?婚讯??啊?!你和谁?和他?啊?”
我想是不是我知道的东西太少,错会了什幺,桃林公主的意思不是她和魏弃之要结婚。魏弃之篡位了,他和桑瑕公主的婚事,我以为就自动取消了,就算不取消,不也该是接着娶桑瑕公主吗?
“不是为这事吗?”桃林公主说,“也是,将军一直以来都对他的意思那幺抗拒,这番岂会为了他的婚事郁郁。”
“你……真的?”
那时候大家说,桃林公主追慕长姊,学她一样立誓不嫁,少女嘛,不懂事,先帝虽然早几年会纵着,但是看看往后——她姐姐最后不是嫁了吗?那桃林公主必然也会……没想到后来出了那种乱子,立幼子,挑她来佐政,她直接立誓小神童成年亲政前她绝对不会出嫁。于是耽误到如今。
我与他们交知后听了他们段氏皇族那幺多隐事,回望那些传闻,就感觉说不定别有内情……就感觉她不是愿意嫁人的。
“五妹妹可妒忌我了,”她的语气难说她是又乱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以后就是新君的皇后了。她以后见到我,还要跪我。嗯,这幺说来,将军见到我,也得接着跪我。啊——不过看那人对您的这架势,说不定会给您不跪任何人的特权,以示宠爱呢。”
我勉强笑笑:“您别拿这事打趣我了。”
我想一想,又说:“我以后见到您,还是乐意跪您的,不为别的,就为了您是才华横溢的……邓公子嘛。”最后那个名字我没有出声说。
她和我一起真心地笑了。
“真可惜,上次说要送将军的画,被他派来的人毁了,都没了。我还一直等您过来,现场给您再画几张送您呢。将军是也被禁足了吗?”
“禁足也没有……这大冬天的,老是困,又这幺冷,不想出门……”
她深深看我一眼。
“原来那时候,我觉得,您始终放不下对他的怨憎,甚好,于我们有利……可现在,这个‘我们’已经不存在了。当然,若是作为那人的妻子的角度来说,将军,您继续怨憎他,对‘我’,还是有利,只是……我作为我自己,并不愿意看到您因为您的不屈,这样受苦。”
“……殿下写了那幺多不屈的人,怎幺对我,倒劝阻起来了?”
“大约是因为,我写的时候并没尝过,‘不屈’到底有多苦吧。”她拢起的袖子动了动。我能想象出,她是在宽大的袖子里抚摸她那双布满疤痕的手。
“可不说别的,屈服他的话,未必就不苦了……你别被他忽悠了,他才不会因为你成了他妻子,就像寻常丈夫那样觉得你与他是一体的了。”
桃林公主笑了一声。
“谢谢将军提醒,不过这些,我自然是清楚的,我可是段家的女儿啊……我比谁都清楚,皇后的风光,太短暂了。”
小神童出现了,只有赵之在他身边。他们慢慢地向我们走过来。
“阿姊,刘将军……五姐姐,果然没来吗?”他说。
“因为我抢了她的男人,忙着在她宫撒泼吧。”桃林说。
“阿姊别这样打趣五妹妹了。没准她就在近旁,把你的话听了去,和你又吵起来。”
“老娘就在这儿等她来,她倒是来啊?”桃林似乎很生气,在一瞬间擡高声音,很大声地说。
最后,桑瑕公主是没来。
我们就这样站在雪地里说了一会话。我没怎幺和人送别过,也觉得这好像很不像一次送别。不过这样的交谈,反而让我很轻松。小神童又对我说起上次的事,说魏弃之那样发疯,其实是怪他,他虽然聪明,还是年少,不够懂人情……桃林公主问明白事情经过后,大笑起来,毫不客气地说小神童是缺心眼。
我确信赵之皱着眉头看了她几眼。
“哪能怪陛下啊……”我说,“这分明是他太没风度了,那样闯进来,直接动粗……”
“那人行事乖张也不是一天两天,更何况……我确实该有些料想。”小神童说,“唉……那人对您的执念,超出我们所有人的预期……”他摇摇头,没有深讲下去。
大约是时候了,他开始告别。也还是没有那些庄重的话,庄重的礼节。他姐姐没有和他说什幺要照顾好自己,或者跟赵之说什幺要照顾好他的话。他们就是简单地抱了一下。到我的时候,他对我作一个揖,说:“刘将军,保重。”
赵之也和他一样,对我拱手,对我这样说。好像将要远行的是我。
*
我们并不是从一条路来的。在我那条路上,我看到了桑瑕公主。我一开始没认出她是桑瑕公主,因为她正蹲在路边哭。她旁边站着两个太监,并不劝她,沉默地垂着头等着她。我不由得脚步慢下来打量她——她这时候似有所感,擡起头来,看向我。虽然涕泪横流,但那张美得不像凡间的脸,让我立刻认出了她。
“是你。”她说。
她很快止住哭泣,而且站起来,好像很想在我面前维持她公主的威仪,可是因为蹲得太久,腿麻了,只能扶着墙慢慢地起。她旁边的人却也不帮她一下。眼看她要摔倒,我就过去伸手扶了她一下。
有个太监擡起头,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哼,”桑瑕公主很高傲地说,“将军真是一个登徒子,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她站稳后,就把我甩开了。
我似乎明白为什幺他们不扶她了……
“你弟弟已经出宫门了,那里没人了。”我说。我说完正迈步要走,就听见她说:“我当然知道。”
我这才明白,小神童当时说,没准她就在近旁是什幺意思。
“那时候,我骂她,”她自顾自说起来,“嫁魏弃之这大好事,她不许我推辞,她自己怎幺不上。”
“……那你就珍惜一下你姐姐对你的爱护,别在这风雪里折磨自个了,快回去吧。”
她并不应,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都不带眨眼,这幺渗人的注视让我想起魏弃之……
“他们都不懂魏弃之。”桑瑕公主对我说,“他哪里只是执念深——”
她扬起头来,脸上的涕泪凝成的冰晶莹莹地反光,显得她格外出尘,那架势仿佛真是一个仙人,睥睨着凡夫俗子的七情。
“囚了人,还抓不住心,他恐惧——”
那两个太监露出不安的神色,彼此交换着眼神。他们看起来对桑瑕公主的话很不以为然,但是她的话涉及了魏弃之,并且这幺放肆,就让他们很以为意了。
“将军,你不要让他拿到你的心。去爱别人,任何别的人,哪怕是你的孩子——他会为此死去的——”
一个太监突然出手,打晕了她。
“让将军见笑了,”另一个人抱歉地和我说,“桑瑕公主殿下疯了,动不动就打人挠人,说些放肆的疯话……将军可别放在心上。”
*
我刚听完桑瑕公主咒魏弃之死,一回去,就看见了当事人。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魏弃之居然白天来了。他沉着脸在和王太御说什幺,我一回来,他就不说了,王太御高高兴兴地下去了,留我来应付这家伙。
魏弃之显然知道我去了哪,因为他没问我,而是示意了一下案几上的酒壶。
“喝吗?”
酒。我觉得嘴里口水津津。想喝。可我看着他,就情不自禁叹了口气。他见我叹气,冷笑一声:“怎幺,去见了一次他们,你就被鼓动得又想找打了?”
他这话说的,真够莫名其妙的。无论是我还是段氏姐弟,都被他死死捏着,人家桃林公主还来劝我服软呢。
……讲道理啊,我本来没把桑瑕公主的发癫说的话当回事的,但是现在,看看他这幺无理取闹,恶意揣度的模样,我倒真是觉得——人小姑娘莫不是说对了?他恐惧,所以才这幺没有分寸?
我在案几边坐下。虽然不想和他多说,但要是他去找桃林的麻烦,就是我的过失了。
“段鸣玉劝我趁早识趣,少吃苦头。”我说。
他闻言,看起来却真的恼怒起来,森森地看着我。
“怎幺?”我说,“因为你要娶她,人家现在和你一头了——你还不高兴了?”
他不说话。
我想,桃林公主,惨,以后就要和这幺个人夫妻一体,这还没结婚呢,他已经显出百般嫌弃的模样,结了婚,还不知道要怎幺辣手摧花。
主要是,桃林公主是邓公子啊!他可是享用过人家的画册和故事,还说喜欢呢……
“你这就同情起长公主来了,”他说,“是不是喜欢上她了?不若我和她大婚的时候,你来和她洞房吧。”
魏弃之,每当我觉得他做的事已经够丧心病狂,他就能若无其事地做点更丧心病狂的事给我看。
“你是不是有病?”我忍不住骂了起来,“有病就去找曾昌仁!”
他似乎也知道刚才的话说的过分,活该挨骂,没来教训我,不说话了。我待了一会,伸出手去,把酒壶和酒杯捞过来。
“那些人,哪怕是死了,也轮不上你去同情他们。”魏弃之又说。
我倒出一杯,正要入口。他这一句话,真是搅人兴致。
“是,我如今不过是您泄【】的玩意,轮不上我去同情这些还能继续在朝政上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好烦。这酒应该是好酒,但是喝着也觉得很没意思。只是不喝,更生气。我一饮而尽,再倒一杯。
“别喝这幺猛。”
我直接把第二杯一口气都喝了,挑衅地看着他。
我不该挑衅他。他直接把我手里的酒壶抢走了。
唉。这生活,过着没意思。
他转过身去,叫人送些吃食上来。回来后对我说:“吃点东西再喝。”
他给他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了一口,然后就放下,盯着杯子里的酒液发呆。我喝不上,看他还这样,来气。
“你要是不爱喝,就不要喝,”我说,“就这幺点东西,还要浪费给你这种不好这口的人——”
“你想喝,就去找他们要,”他说,“我又没命令过他们苛待你。”
我一愣。虽然他们是告诉我需要什幺可以问他们要,但我没要过。这些天好像心里什幺欲望都提不起来了。如果不是他今天拿酒过来勾我,大概我也是想不起要喝酒的。
勾完我,又拿走。玩我。
我突然伸出手去,乘他不备,把他的杯子抢过来。
“给我。”他沉声命令我。
“我不喝那幺猛了!”我虽然抢了这杯酒,也知道继续挑衅落不了好。用袖子遮着,小口小口地喝。正好这时候,宫人把一盘东西端上来,他迟疑了一下,居然转性了,顾忌着旁人在,没过来强抢回去。
等又半杯下肚,我才发现他直勾勾地看着我。是那种眼神。
【】为什幺,我怎幺了?我不是抢了他的杯子吗?【】
魏弃之的淫欲有这幺大吗?没有吧?以前没有吧!他可是个要求士兵备战时禁欲的人【】。他自己既然这幺好这个当初那副要别人和他一起绝欲的模样是怎幺做出来的啊!
似乎是因为我的反应,他笑了起来。明明是他说一套做一套,白日里头这幺轻易动念该被耻笑,他却来笑我。真正好笑的是,他这幺一笑,我真的有种感觉自己做错了什幺的感觉,掩饰地低下头去,随便去捡盘子里的零食吃——
我才看到,宫人端上来的一盘坚果里,原来还混着蜜饯。
我不知道怎幺回事。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会对什幺事耿耿于怀的人。但是我看到蜜饯的一瞬间,心里头就被毫无道理的不安充满了。我想:他是在笑我的反应吗?是不是在笑我又一次掉进同一个坑了呢?
我想:酒里有没有下毒?
我把酒杯扔了出去,好像那是一条毒蛇。扔出后,我即刻就意识到:错了,没毒。他刚刚也喝了。
他困惑地,讶然地看我突然间把酒杯扔出去,然后他看到了……他的脸色也变了。
食盘被掀到地上。
“谁拿上来的?!”魏弃之站起来,非常愤怒。
王太御和一个宫女进来。宫女看起来很害怕,王太御看起来很迷惑。想想也是,他给我下毒不是秘密,但怎幺下的毒,应该知情者不多。
我也站起来,去捡那个酒杯。它是玉质的,雕着精美的花纹,很漂亮,现在却磕出一个大缺口。
“拖出去,杖毙。”魏弃之说,“以后这里不许有蜜饯。”
“如果她为这就该死,你就更该死。”我说。我摇摇头。我把摔破的杯子放回案几。
我说:“我去床上等您。”
*
我听见那个宫人谢恩,应当是逃过一死了。过了一会,魏弃之来了。
“你觉得我该死,”他说,“我何尝不是也觉得你该死——”
我顿时怒从心中起,转身向他吼道:“那你倒是来杀我啊!”
“换做任何人,他早就死了!”
“那怎幺着,你想要我感激你?”
“不,”魏弃之对我说,“我想让你能明白——”
“你想让我认命,”我打断他,“我认了。你逼我当你的男宠,我当了。你又得寸进尺,想让我变得更合乎你心意,让你玩起来更舒服。是啊,你曾经成功改变过我一次,把我从傻乎乎的乡巴佬变成你拿得出手的部下,现在你想再来一次。魏弃之,我告诉你——不。”
他哑然。
我回过身,把上衣一脱【】。我问:“您今天想怎幺睡我。”
他没回答我。
我一转头,他已经不见了。
*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最近睡得太饱了,白天根本就没有困意。我呆着呆着,又想到那酒,还有大半壶呢。
我坐起来,想,魏弃之应该走了吧?
……嗯,魏弃之没走。他坐在案边,用手支着额头,闭着眼睛。他回他府上睡不好吗?非得在这儿睡吗?
不过他睡了好。我看着他手边那壶酒。
然而,我靠近他时,他突然开口了。
“你觉得我恶心。”他说,“你当着他们的面,说我恶心。”
我微微皱眉。我骂他那幺多次,早就记不得什幺时候当着谁的面骂过他恶心了。我只是想来喝酒,不想听他说话,所以就不理他,一伸手,把酒壶拿过来——已经空了。
我不信邪地晃荡一下,真的空了,一滴都没了。我仔细看看魏弃之——他脸颊好红。原来他不是困了,是晕了。
他还叫我不许喝那幺猛呢。他可真行……
我突然听见一声抽噎。
我震惊地看到,魏弃之,哭了。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魏弃之继续说。
这个魏弃之啊,向来是他让别人哭,从来没有别人让他哭……我看着他明晃晃地沿着面颊的流下来的眼泪,心里头感觉是真的怪,比第一次被他亲还觉着怪。
可是接着,又觉得很生气。他欺负我,他有什幺可哭的?
“……我以前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说你的不好。”我说,“谁叫你非要让我恨上你。”
“你以前就看不起我。”他说,“你可怜我。”
我听他前一句,刚想说你个狗东西我以前什幺时候看不起你我还崇拜过你呢!紧接着听到后一句,愣了。我没想到我那时候心里悄悄可怜他,他居然都知道。
所以,他要这样折辱我,是因为这个吗?他心高又小气,记恨我可怜过他……
“你施舍我。”他又说。
啊?谁?施舍?谁?
我看着手里的酒壶:这幺些酒,能让人醉到这个地步吗?
“你想走,你就走了。你想过我吗?你没有。”
我的眉头深深皱起来。
“你喝多了。”我试图让他清醒一点,“出去吹吹冷风,醒醒酒吧。”
他放下手,擡起头,对我微笑起来。
“嗯,我是喝多了——你给我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
忘了谁说的,权力使人有病。我看魏弃之现在真是天底下最有病的人。
*
魏弃之说让我滚,但这地方毕竟是我正住着,最后是他自己滚回他在中京的府邸,一连好几天都不见人。不见他,我也清净。要是能也见不到曾昌仁,我就更清净了。这个姓曾的啊,其实我自己没觉得自己有啥大毛病,他却总是一副眉头紧锁,好像我有什幺大毛病的模样,真是烦。
这天,我正不耐烦地听他老一套规劝,就听见王太御过来跟我们说,我有客人。我的第一反应是:难道桃林公主的禁足解了吗?但是又感觉,解了她也不敢来这里碰魏弃之的霉头吧。
那人走进来——原来是刘十九!
我还没说话,反而是姓曾的先开口:“您怎幺来了。”
刘十九起初见到曾昌仁,一愣。不过听到他的问话,很是坦然。
“今天贺冬,”她说,“倒是曾先生,不回家陪妻儿吗。”
“啊?今天贺冬吗?”我说,“老曾啊,上次看您对老婆缝的衣服那幺珍惜,还以为您挺顾家,没想到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却不回去啊!”
总是我听他说我不爱听的话,终于也轮到他听我说他不爱听的话了!
“某每天都回家,不缺这一天的假。”姓曾的板着脸说,“十九统领怎幺不回营里过节呢?”他看着刘十九提着的一包东西,“您有魏大人的命令吗?”
“刘将军与我有师徒之谊,魏大人知道。”她说,“贺冬节至,拜会老师,魏大人不会不许。”
姓曾的闻言,眉头紧锁。这时候王太御过来打圆场说:“十九统领有心了,快坐下暖暖手吧。”
姓曾的看了他一眼,不再提出异议,向我告辞。路过刘十九的时候,特别明显地叹了口气。刘十九面色如常。
他走后,我低声问刘十九:“你是自作主张过来的?”
“不算是。”她回答我。
……这孩子真是长大了胆肥了。
“我不是第一次自作主张了,请您放心,我心里有数……魏大人心里,也有数的……”
这幺说,那倒也是……但是这又提醒了我她身份的尴尬之处了。她好像也察觉这一点,连忙扬起一个笑脸,把她的包裹摆到桌子上,絮絮叨叨说起来:“我没多少钱,只能给您送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希望您不要嫌弃……”
确实都是小玩意,但真是五花八门,看得出是她执行任务到处跑的时候搜罗的东西,景州的剑穗,凉州的玉佩,灵州的木雕,胡人的护身符……
“今天贺冬,是个与家人共度的节日,”刘十九说,“我和您并非亲眷,可在我心里,是真的把您当做亲人一般看待。所以就想,今天一定要来拜会您。”
我挠挠头。我自己其实觉得自己当不起她这幺看待的。她那时候年纪太小,滴水之恩,也看得特别大,记住了;后来和她流浪,表面上是我保护她,其实是她照顾我;后来好多事情也是,是她在使劲找机会对我“报恩”,我不仅什幺都没干,有一次还差点杀了她……再加上魏弃之编的那些故事……其实我根本没做过什幺。
“这样说,可能有唐突之嫌,”刘十九对我说,“但还是想对您这样说:您不是孑然一身活在世上。”
*
她走后,王太御过来问我,桌子上的东西是收起来还是摆起来。
“这……能摆出来吗?”我有点不可思议地问。我还想藏哪才不让魏弃之看到呢。
他笑笑。
“魏大人前几日是来和您过节的……都是老奴不周全,引得二位不欢而散。还是魏大人体贴,这不是十九统领就来了。”
我下意识地想反驳他,这怎幺会是他的错。可是这幺些时日,我已经摸清了王太御的脾性,他未必真觉得是他照顾不周,这就是他说话的风格。
他看我不说话,又添了一句:“怕您节庆觉得孤单啊。奴本来还和曾先生说,能做的只有不在您跟前提贺冬的事了。”
“你怎幺肯定这是魏弃之的意思呢,”我问,“为什幺不是刘十九自己的意思呢?”
“刘将军,在这个地方,任何人做任何事,都不会只是因为某人‘自己的意思’——不然,是活不长的。”
我一愣。简直就像回到很久以前,魏弃之教我什幺是人情世故的时候。但我本来以为,我虽然不擅长,可也早就也能明白这些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发问了:“难道我变成现在这样,也不是只因为某人自己的意思吗?”
他呵呵地对我笑笑,不说话,俯下身,把桌子上刘十九的礼物包回包裹。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了,但是接着就听见他低声说:“要是没有魏大人的意思,您已经死了;要是只有魏大人的意思,您不会被废掉武功。”
“你未免把他想得太好了。”我说。
他轻轻摇摇头。
“人不得所欲,才暴戾;可以随心所欲的时候,反而会显出柔善的一面。”
我微微一愣,接着恼火起来。我感到他是在暗暗说我自作自受,是因为我和魏弃之杠,不顺服他,我才会变成这样。
“你知道什幺?”我忍不住说,“您以前在先帝御前侍奉,根本都不知道我们的名字!”
王太御叹息一声。
“奴在桓帝御前侍奉,看着帝后彼此怄气,成千上万人为他们的怨愤而死,最后他们自己也为这怨愤丧命了。这样的事,奴不想再看一遍。”
戾太子之乱的始末,我听过很多版本。那时候魏弃之带我去中京,怕我说错话,闲的没事就要和我说一说这一派怎样看,那一派怎样看,要见风使舵看人下菜。不同的人不同的立场会有不同的因果。把因归到先帝和文后的感情关系上,我是头一次听。
“怎幺会有夫妻因为吵架,搞成那样。”我不太相信。
“奴早先就说过——这就是至尊之人的怒气啊。”他说,接着拿着收拾好的包裹,问我,“您要收起来,还是摆出来?”
“收起来吧。”我说,“放在一个……我随时能找出来的地方。”
他应了一声,正要走,我又叫住他。
“我那天回来时,遇到了桑瑕公主殿下,”王太御并不惊讶,静静地听我说下去,“她和我说……魏弃之恐惧……说如果我不爱他,他会死……您怎幺看这些话呢?”
王太御垂下眼睛,笑笑。
“五娘早就疯了,疯子说了些疯话,将军何必挂念于心。”
“可我觉得她不疯。”我说。我坚定地看着他。
他看了我一眼,又垂下头。
我看他这样子,便摆摆手:“算了……”我不想为难一个老人。
“奴曾经听说,玖郎对您说,那些大家都知道而您不知道的事,他愿意为您解惑。”王太御突然说起旧事,还笑起来了。他这次的笑和他平常的笑不一样,不是那种安抚人的,他习惯性摆出来的笑,而是真的因为想起了晚辈的言行,作为长辈的那种觉得好笑、新鲜,又有点有趣的笑。“奴向来觉得,孩子在太小时就露出格外聪明通达的样子,不是福寿之象。”
我很奇怪,他这样一个说话藏着掖着的人,怎幺突然学起了段家的那几个,不拿人家当外人,莫名其妙就开始说心里话。
“其实,说出来告诉您,也没有什幺不行的,”王太御说,“奴觉得五娘不是在说魏大人,而是在说她父皇。将军知道为什幺桓帝当年只叫她来侍疾吗?因为——她是他们亲生的嫡女。”
他这话只说到这,我应该是不明白的。但是我想起来桃林公主和我说过什幺,陈皇后那个故事,揭了帝后的阴私……武帝第一个孩子出生,不是陈皇后生的,武帝骗她,那不是他的孩子,他没睡过那个女人。
“陛下想见皇后殿下,”他说,“可是又怄气,不愿去见。所以叫五娘侍疾,与她说许多话,然后让她去见她的母亲……可是终究没能和解。”
我觉得费解。和解?怎幺和解?太子是文后的爱子,端王是先帝的爱子,太子杀了端王,先帝震怒,加派兵力围剿,太子丧命。端王世子暴毙,明面上的说法就是:文后怀恨在心,虽然禁足深宫,还是设法送出爪牙,毒死了端王的独苗。
“皇后殿下自缢,不是畏罪,而是知道,”王太御叹息般地说,“陛下……是会因此而死的人。”
我目瞪口呆。这不是我知道的先帝和文后。而且就算不想那是先帝和文后,换个说法,告诉我陈皇后的真实结局是——因为陈皇后自缢,武帝跟着很快也病死了——我也不能理解啊!完全说不通啊!他都那幺对她了,摆明着逼死的架势,却还指望人家苟活下来给他当没有任何地位的爱宠吗?
“陛下和皇后殿下那样的夫妻,世间少有,”王太御最后说,“魏大人对您是否也到这种地步,奴不能肯定……只是奴觉得,要是当初陛下和皇后殿下,能在想见对方的时候直接去见,想与对方说的话直接去说,大概后来,不会死那幺多人。”
*
……我重新考虑起,有没有一点可能,我去好好和魏弃之谈一谈,求一求他,然后他会放我走。
*
但好像上天就是和我作对,或者魏弃之他就是和我作对。我动了这个念头,他却始终不见人影。后来有一天大早,我被鼓声音乐声吵醒了。自从我住进来,整个皇宫可以说都是静悄悄的。一直也没人管我什幺时候起什幺时候睡,我基本挺迟才起。那天,我被这些声响吵醒。其实它响一下也没啥,我倒头再睡。但我刚睡一会,又响。我只好起来了。
我一边洗漱一边问王太御这是干嘛呢,王太御说:这是新帝登基。
我嘴里的盐水顿时喷了出来。
“什幺?!今天?!为什幺没人告诉过我?!”
“呃,原来将军在意?将军没问过,奴以为将军不想知道,就没主动给您提……”
“不是……那他不是要住进来了吗?”我说。我不就要时时刻刻……哎不对啊,没人过来送另一个人的日常用品啊?
“陛下命人收拾了先帝住的寿安殿。”王太御说。我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王太御说先帝是说小神童,说陛下是说魏弃之。
好怪。管魏弃之叫陛下。太怪了。我终于发现,我对魏弃之篡位成功这件事,其实没什幺实感。也是,他篡位的全过程,我不是昏迷,就是关着,见到他除了吵架就是【】,他也不会说起他要当皇帝,礼制上我该怎幺改变对他的态度和称呼,别人也规避这事,不提。
我想象一下我管魏弃之叫陛下。我不能想象。
“其实,今天也是陛下的婚礼。”王太御冷不丁又说一句。
幸好我没在漱口,不然我得再喷一次。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王太御,他迎着我这种视线,轻咳几声,说了更多:“皇后殿下身份特殊,不需要外出迎亲的仪式,因此陛下做主,二礼合并,与殿下一起登上祭坛,敬告上苍。”
……听起来怎幺那幺像入赘。
我突然想起来,好像有一件最要紧的大事,我还不知道:“国号改了吗?”
王太御看起来是没想到我能问出来这种问题。
“将军……陛下曾封过宣侯啊。”
我绞尽脑汁回想一下,魏弃之的荣誉很多,宣侯似乎是……某一次小神童和桃林公主为了讨好他主动提的赏赐……他本人当时已经是大将军了对他来说爵位不如留着赏给他需要笼络的人……
所以以后,这里就不叫大昭了,叫大宣了吗。
好怪啊!!!
*
我原来是觉得,改朝换代这种大事,怎幺瞧着这幺平淡。现在才知道,不是平淡,而是:没我什幺事。
我躺在地上,想起刘十九贺冬节时说的那句话。她确实唐突了。这事,不是她说出来,那样希望,我就能那幺觉得。
我听着遥远的礼乐声,觉得,我就是一个人。我一个人在这,没有人会来找我,没有人会来救我,直到死去,我都会是一个人。
我向虚空伸出手去。我想要一个能一辈子陪我一起玩的朋友。
*
就算魏弃之这段时间一直没来,我晚上还是总悬着心,怕他突然就出现。可以说,今天是我头一次终于把心放下。这天底下再不是东西的男人,也不至于在自己大婚当夜,花烛洞房,让新娘独守空闺,自己跑来睡自己的男宠吧?早早的,我就洗洗睡了。
……夜里我被一双冷冰冰的手激得醒过来。
我第一反应还以为是鬼,一个激灵挥出一拳,睁开眼睛——蜡烛不知道什幺时候已经点起来,摇曳的光中,魏弃之抓着我的拳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裹着一身冬夜的寒意,好像是刚从外面进来,身上披着绣着龙和日月的黑袍,里面是一件红衣,是最正式的皇帝的装扮。
【】我背对着他,但是能感觉到他与我相同的快乐。他在笑。
“阿信,”魏弃之突然说,“你说得对,是我得寸进尺了。”
【】
“你不用做一个好男宠,你根本做不到……你只需要,我给你什幺,你受着。”
【】
我觉得自己气得发抖。
魏弃之若无其事,起来,从地上捡起外袍披上,把王太御叫进来,毫不掩饰地告诉老人家,【】现在他要带我去沐浴,回来时,希望看到这里都收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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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路了吧,”魏弃之说,“以后你想来就来。”
我看着这个地方,这个宫室,正中挖了一个大浴池,有灵泉宫里那个我经常陪小神童练拳练剑的池塘那幺大,是白玉石砌的,还雕了花纹。冒着热气的水不断从池子四周的三个兽形雕像嘴里流出来。这样灌,水位也没有涨,这水应该是通的,下面有泄口。
我没听说过皇宫里有温泉啊,难道这些热水都是炭火烧的吗?好浪费啊!
魏弃之下池后,看到我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催促说:“快下来。”
我很想问他,但记恨他刚才那样羞辱我,不想和他说话,默默地解了袍子,下到池里。之前,每次【】王太御他们【】给我准备浴桶让我沐浴,大冬天说弄来一桶热水就能弄来,我以为这就已经很可以了,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皇家的排面。
“这是皇帝才能用的汤池,王均不敢让你用。哼,畏手畏脚,都明示过他,你的吃穿用度都要和我一样。”
……我觉得魏弃之很离谱,真的。
魏弃之继续说:“我给你皇帝的生活,甚至比皇帝更好,你不用批奏章。”
我开口道:“我又不想要皇帝的生活。”
他不说话。
我接着问他:“如果你真的想要我好过,为什幺你不给我我想要的,而要给我你想要的?”
他不屑地笑了一声。
“我可没有给你我想要的。”
我首先一愣,接着意识到,他说得没错。
魏弃之想要的是,出人头地,尊严,无上的威权,天下顺服。他没有给我他想要的,一丝一毫都没给我,甚至还把我原来有的那点全都拿走了。
“我不会再给你任何权力,你有权力,就会走。”魏弃之说。
“为什幺?”我真的无法理解,“难道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你很好受?”
“是啊,我很好受。”魏弃之说着,对我招招手,“阿信,过来。”
【】他很肉麻地让我靠在他怀里,他从我背后拥住我。他把头放在我的颈窝里,发出一声喟叹,听起来确实很好受。他开始拿嘴唇摩挲我的脖子,这叫我很不好受。在热水里泡着本来很放松,他这一下,我浑身都紧绷起来。他搞得我脖子很痒。
我忍不住,偏头躲了躲。他直接张开嘴,开始咬我。
我倒吸一口气。他咬得很用力,我感觉他的牙穿透我的皮肤,嵌进肉里。疼。
他松口。我感到他在欣赏他咬出来的伤口。他撩起一些热水浇在上面。疼。接着他开始亲那里。刺痛。刺痛又渐渐变成了一种痒。
他就这样长久地抱着我,长久地吻我。他亲昵地贴着我【】。在热水中被人这样抱着,我感觉到了一种舒适的快慰。【】我不知道这是什幺。只是真的很舒服。
“前几天,差点下令,叫人去杀了你。”魏弃之突然开口说,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笑着,“幸好我没有。阿信,能这样抱着你,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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