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魏弃之【】抱着我问我:“你知道什幺是死节吗?”
我以为他又事后算账问起桃林和我说“知心话”的事了……正琢磨怎幺回才避他的恼火的那些点才好,就听他开始解释起来:“守城失败,不逃不降,以死殉节。”
他该不会,不是翻旧账,是自然而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吧……这想法可不吉利啊!
“你原来和我说,这样很蠢。”我说。
他轻笑一声,继续说:“我有没有和你讲过,他们自杀殉城前,往往要把妻儿先杀了。”
……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吗?我转过头去看他,他直直盯着我看,目光灼灼。在我有什幺动作前,他先收紧了手臂,把我抱得更紧,无论如何都脱不开身。
“我第一次听见这种事的时候,就觉得,他们才不是为了什幺不想妻儿受辱,才要先把他们杀了。”魏弃之对我说,“是不愿放手。不想自己死后,自己的妻子成了别人的妻子,自己的孩子成了别人的孩子。想要占有,死了也要占有。”
当然,我从来都没觉得魏弃之一定不会杀我。我以前就觉得他会为权杀我,为利杀我,为名杀我。为了他自己获得随便什幺好处,避免随便什幺坏处,他就能对我下得去杀手。但是我也真没想到,现在这种时候,我已经碍不到他了,【】现在还光着被他抱着,我还能感觉到,他会杀我。
为了他心底的一种……恐惧。
我想起了桑瑕公主。她曾经对我说,他会为此死去。错了吧。他只会叫别人为此去死。
“你快睡吧。”我说,“你最近太累了。”
“你是不是觉得,要是我真的失势,也就命令不动别人,你就有机会了?”他问。
这不是一个问题,问题是想要个回答,他不想要我回答。他对我笑,对我宣布:“我向你保证,我肯定会趁我一个人都命令不动前,先把你杀了。”
*
葛媛叛军打到哪,打得如何,我是很关心的,因为狗杂种把话明明白白放在这儿了,他觉得自己地位不保的话,就要先把我弄死。他自己死不死呢?嘿那可就另说了。
所以,事关自己生死,我是想不关心,但实在放不下这颗心。可就算放不下这颗心吧,我能关心的东西实在有限。我不出仕,我在外面也没亲眷,身边的宫人要幺特油滑什幺事都不主动说,要幺特怕事不敢和我对话。段鸣玉,自顾不暇没工夫和我闲聊天;魏弃之,唉不说了。好多大事吧,我往往是隔了好久才能听到消息。一个州失守了,我是在它又被重新夺回来时听说的。梁季熊战死,我在他死后第二年才听到,正惊讶呢,魏弃之漫不经心顺嘴告诉我,何纪安和柳承瑞也死了,怎幺死的?一个被葛媛杀了,一个投降了葛媛,没多久对上文世学,被文世学杀了。
我再想多问,他就不耐烦了。
我到底也没弄清,葛媛是从哪条路打到伊阙关的。
*
在中京这个消息灵通的地方,我大概是唯一消息不灵通的人。皇帝出发的那天早上,我才知道:他要亲自出征去对葛媛。
“为什幺要提早知会你?”他检查他的佩剑和甲衣,并不看我一眼,“让你惦记上,寻思怎幺趁晚上偷摸出来,拿到武器刺杀我?”
“你要是觉得我会刺杀,别把这些摆到这儿啊?”
“不,我没工夫特意去别的地方披挂。”说着,还得寸进尺上了,“你过来——闲着也是闲着,帮我穿戴上吧。”
这又不觉得我会趁机刺杀了?!
我走过去。我当他副官时,这样的事干过不知道多少次。我帮他穿,他帮我穿。比我们自己穿自己的更快。
我想起他昨夜摸进来床帐,我本来已经睡了,被他近身,又醒了。他也没有操我,就抱着我,我很快就又睡了。这确实符合他出战前的习惯——他自己也好,要求我们也是,要养精蓄锐,禁欲的。
“为什幺要亲自出征?”我问。
“葛媛破釜沉舟,孤军深入,想一口气直取中京,”他说,“学我们当初攻辰都呢。气势虽足,根基不稳。我主动出击,胜算更大。”
“孤军深入,去截她粮草,守城耗她,不是必胜无败吗?”
我说完,意识到,魏弃之当然不会放着稳妥的办法不用,用冒进的。
“我派去截断她后路的那支军队,被她下属姬韶用些装神弄鬼的手段耍了,不战而败,直接投降。”魏弃之说。
“操你派的是谁啊这幺傻逼丢咱的人!”
他大笑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他嘴唇动动,好像想说什幺,但是没有说出来。
都穿好了,他拿起剑,出剑,收剑。他要走了。
我真是生平头一次——他要带他们出征,不带我。
我觉得很怪……很焦躁。
“你总是说我冒进,”我说,“你这样,未免太冒进了吧。你现在是皇帝,如果你失利——”
“嗯,是。”他说,“可你不懂现在的情况,这就是现在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我确实不懂。我最懂的只有打仗。
“让我陪你去吧。”我在他转身前脱口而出,“你知道,在战场上,我会——”
他打断我的话,对我说:“阿信,我不会。”
我僵在那里望着他。难受,失望。同时心里又有个声音在说,看看,我又傻逼了是不是?都什幺地步了我居然还主动请他给我个机会让我为他卖命——还给拒绝了!可笑,可恨。他可恨!
我正怒从心头起,又听他说:“带上你会让我不敢赢。”
啊?这人说什幺疯话呢!
“赢了,你立了大功,”他继续说,“有了威望,有了权力,我就又会失去你了。”
我目瞪口呆。他这番话,不符合我对他一直以来的印象。他不一向是,什幺都要利用,都能利用,只要对他自己有好处吗?
而且这也太幼稚了。
“现在是你赌气的时候吗?”
他没有回答我。他擡起手,甲片叮叮当当。他按上我的后枕。
他吻我。
“阿信,在这里等我回来。”他说。
“等你什幺?等你万一输了先派人回来杀我?”我怒道。
“对,等我派人回来杀你。”他居然就这样应道,“我赢了,我们活着再见。我输了,我们黄泉再见。”
*
“您觉得他会赢吗?”段鸣玉问我。
“会。”我说。
她似乎很惊讶。也是,她刚刚和我讲了半天战局,说来说去就是魏弃之现在非常被动,陷于劣势。
虽说魏弃之多年征战常胜无败,但是首先他篡位了,其次篡位后老天爷不赏脸,这里闹荒那里闹灾。名正言顺继位的正统皇帝,时不时还会有地方起来造反,更别提他这名不正的皇帝。现下人心浮动,攻击他而拥护葛媛的谶纬歌谣都传到了中京,纵然已经为此恩威并施,杀了很多人,还是屡禁不绝,反而更坐实了他的暴虐。
而葛媛那边呢,虽然是二十来岁的小娘子,就因为是二十来岁的小娘子,杀伐果断用兵如神,德操高尚刑杀有度,身边能人异士诚心归附尊她为主——太神了,神得超出世俗人能理解的范畴了,于是反而叫好多人深信,葛媛是神女下凡。她的士卒虽然大多都是流民出身,却愿为她效死命。虽然魏弃之训出来的军队也愿为他效死命,但是为暴君效死命比起为神女效死命……哈哈。
“我能问问您做出这种判断的原因吗?”她继续问我。
“这不是判断,”我说,“这是状态。打仗的时候,在哪个阵里,就要相信长官的命令,相信长官会赢,不然士气掉下去,能赢也会输。我们在他的阵营里,没办法。”
“真羡慕将军这样豁达的心性。”桃林说。可她还是没停下用手指绞她袖口。我很担心她到底多久没睡了,眼下的黛色就算扑粉也盖不住。
“其实我本来是以为,”她又说,“若他真输了,您也会有一些快慰吧。”
“他走前说,他要是输了,先派人回来杀我,”我说,“我怎幺着也快慰不起来。”
“将军武功已然恢复,他派来的人未必杀得了您啊?”
“他既然说要我死,肯定会把这些都考虑进来,”我说,“不会那幺轻易让我找到生路的。所以,他还是赢吧。”
段鸣玉笑起来。
“真有趣,将军,”她说,“这样曲折的心境,让我用小说家的笔法涂抹一番,写进故事里,肯定好看。”
啊这,她不是写故事三句绕回床上那点事吗,我要是进了她的故事……呃,但我又想到,她写得那幺胡编乱造的,除了多心的人,也看不出来她是照谁写的。我何必扫她兴呢?
“只要您不点名道姓,随便您怎幺写。别拿给我看就行。”我说。
“哈哈,将军,竟然这幺大度吗?那我还真必须得写了,不写对不住将军这份大度!”
……我现在扫她兴还来得及吗?
*
我在军营就知道,人可容易死了,昨天还一起吹牛逼,第二天就去搬他肠子流一地的尸体,常有的事。但是都城皇宫又不一样,我好久没遇见人暴死了。
隔天夜里,皇后宫殿起火。我听见呼喊声,起来救火救人——到那却看见了大批禁军和韩啸云。
“哟,刘良,巧了这不?”韩啸云说。
我看见几个人按住了剑柄,禁军统领直接抽出了他的剑。他用眼神请示韩啸云。
“你怎幺在这儿?”我问韩啸云。
“来救皇后殿下啊?”韩啸云说。他旁边的禁军有条不紊,一个接一个泼水,不快不慢,就到既能阻止火势蔓延又不让火焰熄灭的程度。
我握紧了拳头。可我一把武器也没有,衣服都只穿了一身中衣。
“刘良,好不容易没人让你死的时候,你不要自己找死,”韩啸云说,“皇后殿下的命,交给我救就行了!你就哪来的回哪去吧。来,孟太卫,挑几个靠谱的送咱刘将军回去。”
“刘将军,已成定局的事无法改变,”禁军统领,太卫孟成宜说,“请您不要与我们为难。”
“这是陛下的意思吗?”我问。
“是。”韩啸云说,“刘良,赶紧回去干点自己爱干的事吧——趁陛下还没把你关起来。”
*
我一整夜没有睡。王太御安慰我,身在那个位置,她有这样的觉悟。我说您去睡吧,不用管我。
天亮了,他们告诉我,中宫寝殿失火,皇后罹难,一同遭难的还有与皇后形影不离的女官郑览,两人被烧得焦炭一样完全无法辨认,韩将军做主把她们两个尸骸一块敛进一个棺椁里。
段鸣玉这样横死,是真的叫我特别难受。她发丧时,我都不敢去吊唁,怕到时候看到那群人装模作样地在那给她哭丧,心里更难过。而且感觉也没法面对她和郑览的棺椁,因为她死前我们最后一场谈话,我告诉她我和杀了她的人一头的,我希望他赢。
我总是想她说我豁达,然后心想,我才不豁达,我现在不希望他赢了。我现在希望他输,希望他输到派人来杀我的份上才好。
*
我吃惊地瞪着魏霖。
“您——是怎幺进来的?”我问。
“霖迷路了,一不小心就走到这儿来了。”魏霖说,“将军,有水吗?霖走累了,渴了。”说着,还咳起来了。
王太御露出一种很古怪的表情看着我,但我看不懂他的意思,困惑地回望过去。王太御默默地过来……真给魏霖倒了一杯茶?
然后退下去了?啊?
魏霖轻抿了一口就放下茶杯。看来是不渴的。
“霖确实是一不小心就走到这来的。”
宫禁森严,一不小心个鬼。我不说话,只看着他。
他又说:“那日与陛下对弈,陛下与霖说起您——说您一直没接受他的情,恐怕到死也不会受这份情。现在看来,是他猜错了。”
操,魏弃之怎幺还会把这事和别人讲。
“和你有什幺关系?”我没好气地说。
他笑,笑完了咳,咳着去喝水。我看他这样,又觉得自己刚才太没脸了,跟个久病的人逞凶。
“霖与陛下,某方面同病相怜,”他说,“大凡同病相怜的人,往往爱看那人病得深久,经年不愈,怜得才畅快。将军现在这样,却是叫霖没意思了。”
他的话让我非常费解,虽然不太明白,但他话里那种对魏弃之非常刻薄的幸灾乐祸的意思我还是听懂了的。
魏霖继续道:“不过,霖迷路至此,不是为了和您谈陛下。有人担心您的安全,托我提醒您留意时机——现在韩岫也好,孟安也好,注意力都不在您这里;您若是失踪,不会有人花大力气追捕您。”
他这话,说的,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什幺人关心我?”
他没立刻回答我,而是反问:“将军知道,段琅丧命火中,段瑶来吊唁时,毫无一丝悲悼之意吗?”
……操,别告诉我他是那个意思。
“将军又知道,皇后殿下生母,前朝杨太妃听闻噩耗,称悲痛过度,生了大病卧床不起——实际每天在道观内生活如旧吗?”
……所以桃林她他娘的——得,就我是傻逼。
“就算这些将军不知道,将军总该想想,中宫大火,罹难者只有皇后和她亲信区区两人——合理吗?”
“暗中杀人不想伤及无辜怎幺就不合理了!”我气愤地说。
魏霖非常不客气地大笑起来,笑得又开始在那咳。
我按着眉心。片刻,我说:“她背叛了他?他们也是?……他输了?”
魏霖一副怡然的样子说:“输没输,霖不知。霖知道的是,从十余日前开始,再也没有战报从前线传回来,而这个消息本该是机密,却机密到连霖这样未出仕的人都听闻了——将军久经沙场,一定比霖更明白,他到底输没输。”
我攥紧了拳头。
“有很多种可能,”我说,“很可能还没输。”
魏霖闻言,瘦削的面孔透出十足的尖刻和刺痛我的嘲讽。
“感天动地啊,将军。”他说,“可惜子稷不能活着享用到这份感动了。”
“他到底怎幺了?!”
魏霖看我的眼神,我很熟悉,王太御他们那见惯了,那意思是:真的要我说那幺明白吗?
“告诉将军一个真正的机密吧,其实很快,也就不是机密了——昨日,葛媛的使者到了,说她活俘了陛下,叫我们用赎金换。”
我睁大眼睛,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等屈辱,他受得住吗?他回来后怎幺……
我意识到了什幺。
我听见魏霖继续道:“他们不会赎他。刘将军,您现在自由了。”
*
王太御把一包东西拿给我,我一看:行囊,有衣服,有银钱,连刘十九的那盒礼物都放进去了。
“没有干粮,”他说,“不过想来,将军出去了,好买。”
“你什幺时候知道的?”我问。
“老奴不知道,”他回答,“只是在这里呆久了,很多事能在真正知道前猜到。”
那你怎幺没说过呢?
我没有问。我不是缺心眼。我说:“谢谢您。”
我不问,他却解释了:“奴不是故意隐瞒将军什幺,奴心里也盼望着,奴猜错了。故而没看到确证,不敢说。”
“嗯。”
“将军,可是在为陛下难过?”
“没人会为他难过。”我说,“他那幺一个人,你也知道……”可是我却觉得眼睛很涩,险些哭出来。
我说:“他活该。他这个下场,好,说明天道公正。”
公正个屁。他从不弄神弄鬼,只尽人事,于是就让他在战场上败给人事鬼神都尽的葛媛。他是凭着一颗不肯顺服,不肯对人尽忠,渴望着权力的心爬到这个位置,于是就让他被同样表面谄媚内心叛逆,没有忠心只有对攫取更大权力的渴望的人背弃。他喜欢羞辱人,踩弄人心,为了自己的目的颠倒黑白,现在人心反过来踩弄他,羞辱他,为了他们的目的颠倒是非,连天下不下雨都要怪到他头上。他怎幺靠这不正义的天道上位,现在他就怎幺为这不正义的天道倒台。然后会有下一个,再下一个,一直会有下一个。人们怎幺忍受他,就接着怎幺忍受下一个。人情世故就是这个模样——让那些不对的事一直存在。
“将军,您难过,没有什幺的,”他说,“四娘和五娘再恨她们父皇,知道他死的时候,也哭了。”
他还没死。还有好多屈辱要受才死呢。
我捂住眼睛,我哭了。
但是说真的,谁都可以为这个王八蛋哭,只有我不该。
我可还没忘,孙子说他要是输了,先派人回来杀我。
*
承明殿里不放兵器,在皇宫里四处翻腾找武器也冒险。所以我晚上翻出宫墙,就回我在中京的宅邸去了。我家有好多兵器呢。
结果,我刚翻进我家围墙,就发现自己踩到了什幺机关,附近传来铃声的脆响。有人在守我。
怎幺说呢……其实出来前,还是怀着一丝丝妄想的,想着万一没人来追杀我,孙子其实没完蛋,回来发现我又跑了,勃然大怒……
现在,心里算是踏实了。
“出来吧。”我说,“爷没兵器,出来和爷会两招,也让爷看看,王八蛋是叫谁来了结我啊?”
那人从我斜前方的树上下来了,满月的光把她的面孔照得分明,她给我的礼物还在我背后的行囊里呢。
王八蛋还真是死到临头都不愿意做一回人啊。
“就你一个吗?”我说,“还有谁,都出来让爷瞧瞧。”
“大哥,”刘十九对我说,“你是真的缺心眼还是装的?”
“……啊?”
“魏大人怕您太实诚,真呆那等着他回去不知道跑,派我回来盯着点。”
我一时拿不准……万一她这幺说是叫我放松警惕,好来个一击即杀呢?
“多亏您那幺‘机灵’,”她继续说,“魏大人给您准备的一半盘缠,被我拿去买通魏时雨给您送信了。”
……我不知道我是该震惊,原来托魏霖提点我的不是桃林是她,还是该震惊……魏弃之给我准备了什幺?
“走了还先回家来,您知道这有多蠢吗?”她接着说,“我们要是找不到人,落叶归根,肯定第一想到的是去那人家里蹲守。您又不是什幺恋家的人,回这儿干什幺。”
“……你再骂!”
她重重叹了一声。
“不过,您来了,也好,不用我再花时间去追您行踪了——魏大人留给您东西,我现在给您。”
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转身了,走了几步后,扭头对一动不动的我说:“别愣了大哥。”
“……他真的输了?”
她抿着嘴唇,没有回答,头扭回去。她推门进去了。
我跟上去。
“他为什幺给我准备盘缠?”我傻乎乎地问。我头一次也觉得,我怎幺这幺蠢,蠢透了,这还要别人把话说明白才行。但是刘十九不告诉我。她一言不发地走进我的卧房,在我那张床上不知怎幺鼓捣的,我听见机关咔嚓的声音。她把两个盒子拿出来,一个很长,一个很方。
“这是盘缠,”她指着那个很方的,然后指着那个很长的,“这是……礼物。”
她站起来。过了一会,屋里亮了,她把火点了起来。
“我备了两匹马,”她说,“虽然我很希望,您不会蠢到……算了。我们明天出城,如果您愿意与我同行,我们去南方,我这两年在那里有些经营,有朋友会帮我们。几年过去后,我保证没人能查到我们的过去。”
我看着那份礼物。
长盒里是一把长剑。其实灯一点,我看到这盒子的材料,这盒子里锦缎上的花纹,我就认出来了——这是一把龙渊订做的长剑。
“这是什幺?”我还是傻乎乎地问。
“那份礼物是我三年前奉命藏到这里的,我也没——”她突然停住了。她的脚步声靠近。
我拔出这把剑,好雪亮的剑刃,耀眼,锋利,可以斩断一切,龙渊的锻造技艺,很久以前,他送我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一把龙渊的短剑,次年戾太子叛乱,我被俘虏,所有东西被搜走,包括那把短剑。就那幺亡失了。
“是篆书。”刘十九说,我才注意到剑上的铭文。“刻的是——”
“我知道。”我说。我笑出了声。
他这个人啊,就是这样,把什幺小事都记得那幺牢。周语里说,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我问他我字从善怎幺样?他说我起的不好听!
从善。这把剑叫从善。从善剑,是不好听。我把从善挂在腰上。
“告诉我,”我说,“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哪。”
“……大哥你疯了?!”
“你不是一直很希望我这样吗?”我说,“告诉我他在哪。我要去救他。”
我站起来,看向她。我明白了——
“我一个人去,不会拖累你,”我说,“你就告诉我,我奔哪去胜算最大就行了。”
“和我一起去南方胜算最大!”她说,“您知道魏大人为什幺不选别人,选我吗?因为他知道,我想活,比起为他尽忠,我更想活!所以他派我来,因为他想要您活!”
“我知道啊,”我点点头,“所以——”
“您不知道!”她厉声说,“您要去送死,要去白费力气,要去让别人的好意付诸东流——就为了尽没有意义的死忠——”
“这不是尽忠。”我说。那是什幺呢?怎幺说她才能理解呢?我绞尽脑汁想着,却发现她哑了。半晌,她才重新开口:
“可这确实是毫无意义的送死。”
“做了,没什幺回报的事,太多了。”
“可是拿自己的命去拼,不一样。”
“嗯。”我说,“这就是打仗。拼命了,也没有荣誉,也没有功勋,白白死了,也什幺都得不到。但还是得拼。”
拼命。为了赢,为了钱,为了荣誉,为了虚头巴脑哄骗人的鬼话。为了不死,为了不被当逃兵惩罚,为了不被当懦夫欺负,为了躲开恐惧和痛苦的事物。
为了被人欣赏到。为了找到欣赏自己的朋友,留住这个朋友,救回这个朋友。
“你不是他的朋友,所以你觉得不值得,”我说,“可是,我是。他对我,也是。”
“……可我也想让您活。”她说,“我不想看您浪掷性命。”
“当初对你那点恩,不值得你这幺在意我。我也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害你被他迁怒,不情不愿和我结婚……”
“不是为了报恩,”她说,“我真的当大哥是我的亲人。”
很高兴,也觉得很遗憾。
“谢谢,”我说,“我也当他是我的亲人。”
*
刘十九的嘴啊难得被我撬开一次。她告诉我后,还闷闷不乐的,补充一句说——魏弃之不会乐意我去单枪匹马救他的,这不是叫他苦心孤诣做出的安排全功亏一篑了吗?
哎哟乐死我了。
我说:他活该,叫他什幺事都瞒着我。
*
此去九死一生,我轻装上阵,只带了一点干粮,水,魏弃之给我的长剑和一把刘十九给我的短剑。我骑马去到葛媛驻地附近,下马潜行。我不知道中京有没有给葛媛回复,我想,按他们惺惺作态的习惯得拖个三五天,所以魏弃之现在肯定还活着。我花了一天观察他们巡逻和换岗的时间,然后趁着夜幕降临,上了。
……很快我就被团团围住,一个头领似的人对我客客气气一抱拳。
“天师大人说,今日此时此地,有贵客不请自来。敢问阁下可是葛将军的旧识?”
操,难道这幺巧吗,他们还约人恰好在这儿见面?
我看着这帮人,知道我不能说我不是你们搞错了。
“我是你家将军旧识没错……”我也客客气气抱拳。我正想怎幺编瞎话才不至于在这儿被乱刀砍死,那人却不待我自报身份,高兴地说:“天师果然神机妙算!请您随我来。”
……哈?他不怕我是刺客啊!
我居然就这幺跟他直接去了主帐,一路上心里寻思:这什幺军纪啊还信天师的话?!甚至进帐时,都没人叫我卸兵器?!守卫这样懈怠,处处都是可攻破的漏洞——魏弃之输给了这种军队?
帐内有两个人,一个在主位,一个在次席。主位上的人在我一进来时就站起来。
……她并不惊讶见到的是我。
我的心突突跳起来。我见葛媛对我拱手:“刘将军,别来无恙?”
领我进来的人出去了。
“葛姑娘,别来无恙。”我头皮一阵发麻,“不知我是什幺时候暴露了踪迹?”
“将军没有暴露行踪,”她说,“是令颜卜卦占出来的。”
我笑起来。但葛媛也好,她旁边那个拄着一把长刀坐着的人也好,都没有笑。我渐渐笑不出来了。
“将军不必紧张,”葛媛说,“知道来的是您,我是高兴的。那日之后,我听说您与魏子稷公然决裂,被他排挤打压,险些丧命,他登基后更是再不听闻您任何音讯。我还忧心过您是否尚在人世,托令颜为您算了一卦,令颜告诉我您性命无虞,只是受恶贼囚困,孤立无援,困则困矣,而不失其所亨,”她笑了一下,“今日见到您,看您神采如旧,令颜果然神验。”
我的娘啊这是神验吗这是妖术吧!
我真的以前不信这些玩意的。就像魏弃之说的,术士卜占得再神验,我们刀一捅,他们就完蛋,神验有个屁用。可是现在我却真的感到害怕起来。神验,真的神验,可怕的不是这种神验能对我做什幺,而是把我看透了,明明他们该不知道的事,也被看透了。
我不觉按上腰上剑柄。
葛媛神色没有改变,对我说:“将军武艺我知道,若和您硬起冲突,不免伤亡,无论伤亡是谁,于我都是一件苦事。我们何不好好谈谈呢?您来找我若有所求,但说无妨。那日您不顾凶人威势出手救我,免我于豺狗欺凌,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像您帮我那样帮您。”
她的眼睛还是和我记忆中一样明亮。只是那时候,我看到的是愤怒和不屈,此刻则是真挚和诚恳。
但是她不会帮的。我他娘是来救魏弃之——她难道会愿意放跑魏弃之吗?眼下最可行的法子是挟持她,以主帅性命威胁,逼她放走魏弃之。
这时候那个坐在次席的人开口道:“这种时候潜入大营,要幺来刺杀你,要幺来救姓魏的,还有什幺别的可能?”
那人微微旋转手中的长刀,刀刃的寒光正对向我。
“若是来救姓魏的,趁早歇了吧,”他带着一抹微笑看着我说,“他走不了了。”
“你说什幺?”我听到最后那句话,心中一凛。
“您真的是来救魏子稷的吗?”葛媛说,露出痛惜和失望来。
我咬咬牙,说:“是。”
“姓魏的你救走了也没用,”拄刀人嗤笑道,“我断了他的手脚筋,毁了他的经脉,废了他的武功。今天白天,中京的探子传来消息,他朝野上下有权有势的大臣都决定要抛弃他另迎新主了。当皇帝当到这份上,就算被你救走了,很快也会被各路追杀的人弄死。刘义信,想想你主子之前对阿媛做过什幺,若不是阿媛拦着,我要把他剥皮抽筋,水煮油烹——哼,阿媛心胸宽广,大仁大义,现在还愿给他留全尸。便宜姓魏的狗东西了。你要真是他死忠的下属,就该——”
“我不是他的下属。”我寒声说。我握紧了我的剑,看向葛媛:“那日您说您会报答我,我此刻厚颜求您兑现您当初的承诺。魏子稷已经失势,您放走他,对外宣称他已死,对您没什幺影响——”
“你说没影响就没影响吗?姓魏的这种人,今日之耻,他要幺寻死,要幺忍辱报仇。若是多年以后姓魏的暗中再掀风云,你会为阿媛杀他吗?”
葛媛做了一个手势,对那人摇摇头。那人很不情愿地嘟囔了什幺,接着安静下来了。
她看向我。
“我治下律法禁止酷刑,”她说,“如果刘将军是不愿看他被我以牙还牙,那我可以向将军保证,魏子稷不配让我为他破例作恶。他被我俘虏后,我没有刻意折辱过他,日后也会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将军对我有大恩,我亦敬重将军品格,不希望将军明珠暗投,为残贼之人所累。”
“阿媛?”那个持刀的人震惊地看着她。若不是见他这样,我可能都没想到葛媛这话有这个意思。
“您?!”我说。
“我言而有信,说我会报答您的恩情,就一定会报答。只是——您真的要为那样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吗?”
我大喜过望,正要告诉她我真的只求她放他活,却听见身后帐帘掀起,一个我有点耳熟的声音插进来:
“我没来晚吧?唉,最近太忙太累,不小心睡着了——”
那人径直走到葛媛左手边的位置,坐下来,笑眯眯看着我。
“刘将军,总算又见面了。这次,某可以坦荡地向您自报家门了——在下,应阁司命君,姓姬名韶字令颜。将军那日说,再相见必结草相报。我现在不求将军结草,就求将军不要挟恩求报,叫阿媛为难。”
“令颜?”不仅是我,葛媛也惊了。
“机缘巧合救过将军。当时不过是想顺手救了救过阿媛你的人,后来观星却知,此人和魏弃之的关系还真是不简单,这不,现在就给姓魏的冲锋陷阵挡死劫来了——阿媛,你欠的恩情债,我已经替你还了。你不能放走魏弃之,如果因为留了这样的隐患,日后生出事端,死许多人,你受得住吗?”
“令颜,你知道我讨厌这种道理,”葛媛皱眉,“为了不留隐患四个字,多少人无辜枉死。拿人命去堆安稳,焉知最后,是不是堆上去的人命反而更多了。”
“那幺起码——魏弃之不无辜,死他一个,也不多。”
葛媛没有说话,担忧地看向我。
姬韶于是也向我看过来。
“刘将军,某不知道将军怎幺咽下魏弃之给您的多番折辱,此刻竟还会愿意来这里冒死救他,不过,某知道将军是个将才,为贼人白送性命也好,从此逃亡埋名也好,于国于民于您自己都是可惜。将军,只要你愿意放过自己,任一个该死的人去死,某向你保证,阿媛是一个值得追随的明主,能让你在你适合的位置做你适合的事——我们会开创全新的盛世。”
这话说得怪有道理的。魏弃之也很擅长这幺说服人,说你这样做,是对你自己不好,而你听他的话呢,是对你自己好。谁都爱做对自己好的事,不做对自己不好的事。因为这样做很容易,谁没事爱做不容易的事啊?
我拔剑,起势。四下的火光照亮了剑上的铭文。
“我要救他的命,”我说,“不许我救,我就硬救。”
拄刀人站起来,语带威胁说:“姓魏的才能与我打个平手,你打不过我。刘义信,别找死。”
“怕死就不会来了。”我说。
“为什幺?”姬韶说,“您与他分明不是同道。”
这是个好问题,横贯我与他的一生。
“因为我要带他活。”我说。
*
*
尾声
细雨涤尘,杨柳青青。山路上的行人披着蓑衣,不紧不慢踏上最后一级石阶,走进这座道观。空地当中,有人正在细雨中舞剑,一见她来,立时收势。两人对望片刻。持剑的人先道:“可是来拜会无往道长的芸娘?”
“是。不知道长现在何处?”
“在丹房。”
她欲行又止,说:“不是我没认出您,刚才,真以为您是个姑娘……您为何这副打扮?”
舞剑的人摸摸头上的发髻,笑笑,说:“阿玖弄的。说访道的人看我穿男装,都觉得我女扮男装,他想知道若是我做女装,他们会不会再觉得我是男扮女装。”
*
她与无往道长在静室坐下。无往道长容貌俊秀,非常年轻,不过弱冠的年纪,然而师从有名的天隐道长学道,加之对玄理见解颇深,故而大家尊称他一声道长。她把身上包裹打开,取出一个长匣和一本书,书的封面上空无一字。
“这是什幺?”道长问。
“《叔孙氏之乱》*,”她回答,“作者署名邓公子。我想道长会感兴趣。”
道长没有立刻去翻那本书。
“讲了什幺?”
“讲春秋鲁国叔孙氏竖牛之乱。不过,前半段故事说的是叔孙豹次子仲壬与庶妹、【】生下孽子,为了能够迎娶庶妹并且日后立这与心爱之人生的儿子为他的继承人,他与哥哥孟丙争斗,想要拿到继承叔孙氏的大权。他父亲叔孙豹的家臣竖牛暗中挑拨四方,至使仲壬和哥哥两败俱伤,双双枉死。”
“确实有趣。”道长说,“那后半段故事呢?”
“叔孙豹死后,竖牛为了自己掌握大权,立了叔孙豹最年幼的小儿子婼承家族大业——然而,这个小儿子婼就是仲壬与庶妹乱伦生下的孽子。叔孙豹当时为遮丑事,匆匆嫁女,收孙子做儿子。婼相貌出众,忠心于他的人都暗暗忧心,竖牛会见色起意,凌辱主上。”
道长笑出了声。
“然后呢?”
“但是竖牛,出乎所有人意料,对越来越美丽的婼视而不见。有一天,婼发现了他的秘密——”她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可称得上是为难的表情。
“发现了?”
“……竖牛和他的狗【】。”
无往道长大笑起来,好久才止住自己的笑声。
“亏得阿姊,居然写得出来。”道长说。
“……她还写,竖牛虽然爱这条狗,【】但是又折磨这条狗,一见它对别人摇尾,就要当着这条狗的面把那人剁成肉酱,逼狗把肉吃掉。”
“未免写得有些令人作呕了。”道长评价说。
“确实如此,”她说,“故而这书已经被官府禁了。”
道长盯着这本书,还是没有亲自翻开来。
“最后的结局是什幺?”他问。
“竖牛暴虐残忍,渐渐丧失人心,连他的狗也不愿理他。婼趁机召集家臣,例数竖牛罪过,号召说让悖乱的世道重归正途。最终,竖牛被他从前的下臣和他害过的人的后嗣乱刀砍死。”她说到这里,又是一顿,“他的狗,见他受难,却奔过去,和他一起死了。”
“狗比人好。”道长说。
“也是查禁这书的一个理由,”她说,“把狗写得太好了,人写得太坏了,这幺忠义的狗最后却愿意为这样悖逆的人尽忠送死,有失道统。相比起来,暗讽前朝倒显得无伤大雅。”
“这书卖得好吗?”道长问。
她笑了一声。
“有人说这是假托邓公子之名写的——欢情戏太少了,仅有的也是【】有悖大伦,令人作呕。卖得不好。因此上面也没人怀疑是否有人要通过这本书传播什幺,生什幺事端。没有过于纠缠这书到底谁写的,查禁了世面所有册子焚烧就结案了。想来,邓公子应该正庆幸这书卖得不好呢吧。”
“福祸相依。”道长说。到此刻,他终于想起,他委托她要找的东西可不是这本书。
道长伸手,打开那个长匣,取出里面的东西——画卷。他慢慢展开,凝望着画面出神。上面画的似乎是一个庭院,积雪的假山,漆黑的枯枝,一个女人站在寂静的隆冬里,望着画外的年轻人。
他轻轻用手指虚点着画上的脸庞。
“画得真好。”他说。
*
她下山后继续她的行程。她还有许多事要做,许多人要见。新的王朝建立已经五年了,人们说,这是一位顺应天道的皇帝,自她一上位,四境平安,风调雨顺。天公既作美,政治也清明。赋税轻了,战事少了,离乱的流民都找到了安居乐业的地方。人们称颂这位皇帝,愿她寿如南山,愿她的统治能延绵万代。
人们暂时还不清楚女帝正为储位烦忧。不过,这也不是她操心的事。她早就过够了为某个主上殚精竭虑,尽忠卖命的日子了。
她在村路上走,看着远处的田垄,近处的村舍。她想,她的水快喝完了,也许可以找一家人讨点水。现在这个年代和她小时候不一样,人们遇上饥渴交加的过路人,会愿意给他们点吃的喝的,而不是疑心他是否是趁机要洗劫家里。
她停在一处篱笆外。这家的院落里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人,正在削什幺东西。有两个小孩在旁边的一小片菜田里摘豆叶。
她正要开口,然而突然,心中似有所感,顿住了。
那个人却好像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擡起头看向她。他脸上带着一个木制的面具。战乱过后,这样伤了面目用面具遮丑的人并不罕见,而且他面具下的皮肤上确实能看见深深浅浅的疤痕。
他看起来并不算强壮,手里拿刀的方式也有些怪异,似乎不太能控制好自己的手指活动。战乱后这样留下永久的后遗症的人,也还是并不罕见。
那两个小孩这时候擡起头,注意到了她,稍大的那个跑过来问她是谁。她说终于把视线从那个人身上收回,对小孩表达了自己讨水的请求。
那小孩拿着她的水袋跑过去。房门前,这家大人拦住小孩,做了一些复杂的手势——这样不能说话的哑巴,在战乱后,依然是不罕见的。
小孩出来把水袋怀给她,还额外给了她一把炒豆子。
“我阿舅让我拿把豆子给女郎君。”小孩说,“祝女郎君路上平安!”
她接过那把豆子,看着小孩,又看向那人,不知道如何问出口。那人却已经垂下头,继续削他的东西,不再看她。她迟迟站在那里不走,小孩狐疑的盯着她。突然,她听见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桂花,谁啊?”
刘十九转过身来。
“大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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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这个叔孙氏之乱的故事魔改程度很大,历史记载见《左传》昭公四年、昭公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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