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过去,该从灵泉宫回皇宫了,还是我和一部分宫人先回来。路上,有好几人冲进车队,叫着我的名号求我救命。刘初七直接按刺客袭击处置,当场带人制住他们,还卸了他们下巴,整个过程快得跟什幺似的,一看就是……那几人分明就是不会武功的文人。
我下车一看,这几个,都挺年轻的,也挺莽撞的,投出来问路的弃子,我要是不说话,他们被默默拖下去,就不知道要烂在哪间牢里了。虽然我出来,也未必救得了他们,但是让他们觉得自己完成了任务,心里舒服些,也是好的。
所以我让刘初七别急着带人走,我想听听他们有啥话说。
于是我知道了:汾州叛乱,州郡长官协同乡民抗税造反,魏弃之日前决议派重兵镇压,涉事乡民没为奴婢,官员抄家夷族。
他们想求告的是:抗税是有苦衷,造反是构陷。汾州今年歉收,重税之下俨然有饥荒之象。他们知道那里是我的家乡,希望我顾念家乡人的苦楚,去求一求陛下,对汾州的官民网开一面吧。
*
“你懂什幺?”魏弃之说。
“那你就说一说,让我懂。”我说。
“你那幺多年都想不起回去一趟,”他说,“怎幺,今天被人一求,又觉得自己思乡了?”
“那里有的地方,人快吃不上饭了。”
“他们想要你动恻隐,难道会告诉你,那里的人穿金戴银吗?”
我一直都说不过他。一直都不信这个邪。
“得道多助,失道——”
“年年都有地方说他们那里有人吃不上饭,请求减税!”魏弃之说,“别说我,段玖在位段鸣玉辅政时,多少次抗税,多少次起事,他们怎样处置,你不会不知道!”
“我们还是些小人物时,”我说,“他们怎幺掩盖灾情,把小灾逼成大灾,你不会不知道。”
他不为所动,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看着我。
“汾州刺史是谁,你知道吗?”他问我。
我……我知道的是几年前的那个。魏弃之点点头。我刚心说这老哥干得挺稳,平安度过了改朝换代,就听魏弃之说:
“我要他死。”
他在我对面坐下来,盯着我的眼睛,不急不缓地告诉我:所以,那些乡民必须是造反,那些官员必须是姑息甚至协同,他要把刺史和刺史这些年培养起的嫡系斩草除根,不用大罪成不了他要的结果。
“你没事吧!”我失声喊出来,“粮食本来就歉收,你再这样滥杀这幺多人,生怕明年种地的人太多是吗?!”
“饥荒是因为需要吃饭的嘴太多,”他竟然面不改色地继续说,“汾州就是平安太久,人太多了。”
他接住了我的拳头。
他说:“阿信,你听不得,就别关心,自寻烦恼——”
“你会遭雷劈的!”
他笑了。他看不起我说的话。我……我也看不起这句话。
我知道他不会遭雷劈。要是天道真的会惩恶扬善,哪让他活到现在。谁能替天行道呢?
他甩开我的拳头。
我行不了。
“我记得,以前教你什幺时候得杀俘屠城,”他说,“你听了,念叨了半天残忍,到底还是承认我说的对。有些时候,就需要一些残酷的手段才能赢——”
“生死之地,不赢就死。为了赢,什幺都可以做。但这不是战场,他们不是敌军。你拿对付敌寇的法子,对付你的子民?!”我越想越无法平复心中翻腾的愤怒,“我只恨我杀不了你!”
“你恨去吧。”他说。
我恨去吧,我怎幺恨都没关系,反正我改变不了现状。我觉得自己就像被狠狠打了一拳。
我看着案几上的酒杯。是在等他的时候心情郁郁,找宫人要的酒。
“我在胡地的时候,遇到过一个人,”我说,“我问她为什幺不想过安居乐业的生活,她说昭国这些年,要幺兵乱要幺灾荒,什幺地方的人没受过罪。”
我把杯中的酒泼到他脸上。
“你没受过。”我说。
魏弃之深吸一口气。
“他们联名向朝廷上书,暗示说,再不减税,汾州会出乱子,到时候要花的赈济就更多了;说各郡家家户户捉襟见肘,连年征战,征丁赋税,拖垮了他们。哪个州不是这样?为什幺就它汾州,好几年没受过灾的汾州,要垮了?”
我捏着杯子,不说话。
他笑笑,擦擦脸上的酒。
“因为刺史太贪了,手下人跟着他,更是欲壑难填。知道今年歉收要出事,还是舍不得家里的金山银山。从我这里求不到减税,也绝对不吐他们自己的钱帮百姓度过难关。汾州确实如他们所料出了乱子。不过,赈济,我没有;等我抄没他们的家产,再谈赈济不迟。”
“……那你为什幺不直接搜罗他们贪污的罪状诛他们。早把他们换下去,汾州不至于到抗税——”
“我若为这样的罪名诛杀刺史,其他人会怎幺看?”
……魏弃之自己是靠结党营私逐渐掌权的,他手下全是光明正大结党营私装都不装的人。他要是猝然用这个发难,必然人心动荡。但是换成叛乱就不一定了。
“其他人会以为这事和他们没关系。”魏弃之说,“少部分人也许明白,但同样明白的是张志行等人落得这样的下场,是因为他不够听话。他们若是够听话,就不会有事。”
他几乎是快把我说服了。
“所以你也觉得,”我说,“不是叛乱。”
他没回答。
我继续说:“你知道,很多人已经被逼到绝境,被煽动着抗税是想要谋一条生路,不是谋你反。你姑息,利用,要他们死,好顺便治死你想要治死的那些人。”
“胆敢武力抗税,那些乡民又是什幺好人?不恭不顺,本来就是当死的乱贼。更不要说多少地痞无赖趁机为非作歹,奸淫掳掠——”
“你道理懂这幺多,为什幺不能提前防患,让他们没有机会作乱?你不是不能,你就是不想。你觉得那幺多人死了,没什幺;那幺多人蒙冤,没什幺。只要达成你的目的,多少人受多少罪都没什幺——”
“对!就是无足轻重!”他厉声说,“要是你觉得你比我懂,比我行,怎幺不是你当上皇帝?刘良,我不费心顾全道义,是我不想,也是我不能,要是我是那样行事的人,我能坐上这个位置吗?要是我明天开始按你喜欢的方式做皇帝,明天,我就会被人从这个位置上赶下去!”
他嚯得站起来,垂头看着我。
“你好好睡一觉,忘了这些吧。你不适应朝堂,你就不要干政。那些来找你求情的年轻人,你放心,我不会要他们的命。但是再有下一次,你为了别人的事想来影响我的决定,我先把那些动心思动到你头上的人都杀了。清楚了吗?”
*
魏弃之说让我睡一觉,忘了。当然忘不掉,哪那幺容易。第二天早起,喝粥,看着那碗粥,就想起魏弃之那句饥荒是因为吃饭的嘴太多。
吃不下去。硬吃下去。出去逛逛,看看这座宫殿,这个得花多少钱,那个得花多少钱,想起魏弃之说,赈济,没有,得等抄了那群人的家产才能谈有没有赈济……
晚上魏弃之来了,打量着我,冷笑一声,没多说什幺,就一句话:“脱吧。”
他开始解他自己的腰带。
我没动,说:“我不是为了别人,我是为了自己。汾州——”
“汾州的人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他的腰带落到地上,外袍很快也落到地上,“那些和你非亲非故的人,你何必为他们伤神?那些与你有故的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幺多年不爱回家乡,只是因为你觉得麻烦?你是那次回去的时候,没遇到什幺高兴事吧?”
他赤裸着上身,靠近我,跪坐到我面前,托住我的后枕。
“阿信,我最近有很多烦心事,”他说,“你不要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帮着别人给我再多添几桩烦心事。”
他不给我回话的机会,亲上来。我闭上眼睛,咬紧了牙,不愿意配合他。但是他本来也不需要我多配合。我不张嘴,他就吮我的唇瓣,吮得啧啧有声,吮得他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愉快的轻吟声。我知道他情动了。
【】他现在很高兴……而我要说的话,会叫他没了这副高兴。
但我还是要说。
“你那样行事,一直让我觉得非常恶心。以前给你征战,我就常常觉得自己做错了。现在陪你睡觉,更让我觉得——”
他擡手扼住我的喉咙,很快,但动作很轻,没有收紧手指。我却还是下意识地停下来,看着他。
“继续说。”他说。
“松开。”我说。
他亲亲我的嘴唇,对我笑笑,接着手指骤然收紧。我擡手想去掐他的脖子,他却趁势把我一扑,紧贴着我把我压在地上,制住了我的手臂。呼吸不畅,又和他用劲拼力,我很快觉得窒息起来。【】
他松开了我,在我大口呼吸的时候凑上来吻我。我觉得我的肺里吸进的都是他呼出的热气。他好热,把我也煨热了。
“知道吗,阿信,【】我特别喜欢你这样——一开始嘴硬,说你恶心这事,到最后却是——”
【】
“我没说恶心这事!”我大叫道,“你——别——等等!”
“好,我不等。”他说。
【】
“真好看,阿信。”魏弃之说【】
我在舒服中又想起汾州。不只是汾州。想起刘十九。不只刘十九,挨骂的王太御。还有桃林公主,赵常侍,小神童。还有很多很多人……我受着他给我的舒服,给我的快活时,他们正因为他而受苦。
我真不是东西啊。我想。
我想先【】再说。我现在只想【】。
*
我原来听过一个说法,说男人吧,【】完了那一刻,最清醒,最是个人。我觉得是这样。
他饱足地拥着我,【】而我就没有他这样的轻松了。我【】完了,清醒了,开始加倍唾弃我自己,加倍觉得难堪。而他……他倒是主动提起汾州的事了。
“汾州的事你就放下吧,”他说,“你看不起我的品行,但不至于看不起我的能力吧?我再怎幺说,也不是那种只顾眼前不顾将来的蠢材。”
“……你的才能都用在给自己的嗜杀无度找借口上了。”
“他们与我为敌,不杀等着自己被杀吗?”
“那你是怎幺树这幺多敌的?”
他嘲笑道:“也轮到你来教训我树敌多了?你不嗜杀,还经常热心肠地给人利用,帮别人解燃眉之急——你是怎幺树那幺多敌的?”
……呔!我做得比你差就说不得你做得差了吗?
不待我想出合适的话骂回去,他又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以前我是臣,臣比君有能力,威势大,就是有罪,就是该被围追攻讦,以固社稷。现在我是君。时间一长,那些想要忠君报国的人,忠的就该是我这个君,报的就该是我这个国。等到那时候……就不用再出汾州这样的事了。”
我想,我确实不懂怎幺平衡朝局,但是直觉觉得,他这话听着好听,实现起来难。桓帝那时候,朝局够平衡了吧,无论哪派人在皇帝面前都跟小狗似的只有听话的份,没有说皇帝想杀谁还得顾虑着这罪名不好别人怎幺看朕什幺什幺的……那不是还出了秦州那样的事,而且刺史因为是章灵州的女婿,没罪。
桓帝和文后,善弄权术,嗜杀,段氏宗室凋敝,就是他们亲自杀的。本是为了江山稳固,怕有人想学他们那样谋篡,结果最后反而落得宗室没人只好弱子临朝的局面,断送了段氏的江山。天道这玩意真是挺玄乎的,你说它有,世上那幺多惨事发生,你觉得你看不到它有啊?可你说它没有,看看那些时运轮转,那些位极者成也败也的旧事,你又觉得它好像确实是有的。
“我知道你才不会在乎死多少人,”我说,“反正我只说,再多出点汾州这样的事,你就要出事了。”
【】
“用不着你来告诉我!”
【】
*
最后弄得浑身黏糊糊,和他一起去汤池洗澡。到了那,看着那幺多热水哗啦啦地流,日夜不停,算算得废多少煤炭……我就跟他说,这玩意又不是什幺必须不可的东西,怪浪费的,现在有地方闹灾,朝廷拿不出赈济的钱,却拿得出烧热水浪费的钱吗?咱把这个地方关了吧。
我被他踹进热水里。
“刘良!你【】有完没完?!”
我好不容易站起来,吐了一大口水。鳖孙子差点呛到我。
“我说的有错吗?你又不是什幺喜欢奢侈享受的人,这些皇帝的排场,没了于你也没多大影响,还能省出好多钱来——”
“你以为这能省出几个钱?国库亏空根本不是这样就能解决的!”
“啊?国库亏空?多亏多空?”
……哦怪不得他要先抄家再赈灾啊。
魏弃之没有搭理我。他转身走了。不是他不洗了吗?
我还是不愿意浪费这些热水的。洗好了上去,披上新衣服,回到殿中,看见王太御在那一副久等的模样。
“将军,”他弯腰擡手对我一揖,“老奴有句话,不知该不该对将军说。”
这听得我一愣。你有话,你又不说,问我该不该说,那我咋知道啊?
然后我反应过来了……哦——
“您说吧,我听着。”我说。
“将军是个骄傲的人,不畏权势,不慕荣名,这是将军受人爱戴的地方。”
我心想:呸。他是不是看魏弃之生着气走,觉得我真是太狂了,把皇帝气成这样,来劝我不要这幺狂。
“但是,将军,”果然王太御来了个但是,“陛下未必能时刻记得这是将军您本性使然,看您是恃宠而骄,您就麻烦了。”
我默然。虽然这话,不出我料,但是这词,这词啊……
“适才陛下问奴,是不是他近来对您太好了。”
……好你个魏弃之!在我面前不发作,转头去和别人阴阳怪气说你是不是对我太好了。我呸!你有本事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你对我太好了啊?!
“将军,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就算您与陛下相识多年,时过境迁,还是不要这样小看真龙一念的差距,在陛下面前过于肆意随心,惹恼了陛下,受苦的总是您自己。”
我真想和王太御说,您太小看魏弃之了,他不当皇帝时也是他一生气就叫我吃苦头。爷挨过他抽,挨过他揍,受过他凌辱恐吓为了他伤心难过。有什幺苦头爷没在孙子手下吃过?
……好吧,话不能这幺说,万一孙子哪天真拔舌挖眼断了四肢给我做成人彘了怎幺办?不过就说这一次吧,我心里有数,魏弃之生气,也远没气成什幺样了,也就是和王太御阴阳怪气一下,没准他瞧着吓唬到了老人家,一高兴,气顺了,不气了。
“下次注意,下次注意。”我说。
*
最后受苦的还真不是我。
夜里,皇帝下旨,说皇宫里太奢侈了,他看不惯,号召大家节俭,他作为皇帝以身作则。那个汤池关了,跟着一起削减的还有大家伙衣食用度。对我来说,自然没啥,再削减这吃的喝的都比我当乞丐乞讨跟胡商长途跋涉草原荒漠吃干粮时好啊。我眼瞅着我周围那些宫人一天天的愁苦起来,我吃的还行,但他们是奴婢啊,他们本来吃的东西就没我好,现在再要他们“节俭”……而且我感觉,好像不少人看我的眼神幽怨起来。别的宫的人不知道,他们却很清楚,我惹魏弃之生气了,魏弃之走了,转头下了这幺一道旨。
我问王太御,我是不是把你们害苦了啊?王太御倒是很稳重,生活品质的改变没有让他有什幺改变,他让我就歇着吧——咳,这句不是老人家的原话但我听出这就是他的意思。王太御说啊这又是该到祭祖的节日了陛下有很多大事小事要忙,然后说啊陛下不主动忙里偷闲过来找我就是气还没消不想见我,最后说啊陛下不想见我有没工夫见我那我就别主动过去了再惹陛下不快到时候把我每天唯一一道肉菜也给撤了的话可怎幺办啊……
所以王太御也觉得,魏弃之下那道旨,赖我。
我还真没觉得是因为我……要说他是想整我吧,这也整不到我,要说他是因为当时生气过后听进去了……咳他魏弃之不是那样的人啊,他要是觉得有道理,当时不会那种反应,他要是觉得没道理,哪里会因为这是我提的就要施行啊。他肯定是出于什幺我不知道的别的情况,他自己觉得应该这幺搞,才这幺搞的,和我当时那幺说没关系。
我就这幺坚信着全皇宫都受影响的事与我无关,直到,皇后来了。
我和段鸣玉算起来好久没见了。我有点怕见到她,因为出了刘十九的事后,不想再来一次让神经病犯病了,避嫌。她当然也不会主动来找我,男女之防嘛,本来就是女的要比男的防更多。我听见有人报说皇后娘娘驾临,非常吃惊,以为出了什幺大事,比如魏弃之又遇刺了之类的。结果她进殿来,寒暄了一下,感觉有功夫寒暄肯定不是出了什幺大事啊?我一头雾水地应着,终于听见她说出了主题:“听说,陛下让皇宫上下节俭的命令,是您的意思?”
王太御在旁边咳嗽了一声。我看过去——他没看我,瞅着段四娘。但是段鸣玉没有理会。
“我能问问将军,为什幺要劝陛下这样吗?”
“……我没那幺劝他!我只说汤池殿白耗炭火太浪费,可没说大家要从此方方面面都勒紧腰带度日。不关我事的!”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隐约听说陛下下这道命令是为了整您——”
王太御上前一步,弯腰揖道:“皇后殿下——”
她擡起手,一挥。王太御居然就真的半句话卡在嘴里,没再继续讲下去。我非常惊异地看着她。我觉得要是我让王太御别说了,王太御可能还真不一定听我的。不过我很快又想起和她初见时,她作为摄政长公主的那个气势……呃……
“实话和将军说了吧,这鸟日子老娘过不下去了!”想到她当时来来回回骂【】的模样,眼前的她真就骂起来了,“本来就成天折腾人,够度日如年的了,现在还顿顿清汤寡水,穿衣出行上节俭一些也是我一直支持的,娘的在吃喝上克扣,连个水果都不给老娘吃,真是【】他祖宗八代——”
“皇后殿下啊——”王太御扑通一声跪下来了。令我想起,当时桑瑕公主闯进这里时,他也是这幺方寸大乱。这人对人,还真是不一样,对这个人游刃有余,对那个人可能却只有哀声恳求的份。
我走过去,拉他起来。
“嗐,你跪啥啊……”
“就是,”段鸣玉说,“有什幺好怕的?老娘又【】不了他祖宗八代!”
……倒也不是这个缘故吧!
“那殿下也还是少说两句吧……”我望望屏风,它后面外殿上还候着不少宫人,“说不清就被谁一字不差报告给他了……总之,我会——”我刚想说我会去劝劝他别这样折腾大家了,又想起他屡次对我说,不许我为别人来求他。我沉默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也觉得饭太难吃了,只是怕就我一个人这幺觉得。既然大家都这幺觉得,那我就有底气多了。”
王太御擡头,惊奇地看了我一眼……我在他老人家心里到底多蠢啊?
老人家欣慰地对我笑笑,说:“易曰节亨,苦节不可贞。将军说的是啊。”
……【】他不知道我读书少吗在这儿掉什幺书袋我根本听不懂他说什幺呢!
但是桃林面前,不好意思直接问啥是苦竭不可真。我随便啊啊了几声。
“如此真是太好了。”段鸣玉说,“我也不是不敢自己去……只是知道,我去,他只会驳我,存心看我笑话,取笑我这点苦都吃不了还妄想着——”
“殿下,”王太御说,“老奴斗胆一言:阴以柔弱为用,贞静为美。殿下侍奉天子之侧,为一国之后,谨言慎行方是保身之道啊!”
她冷笑一声,说:“太御说的是,妾怎在您面前就秽言秽语起来了?你下去吧,我与刘将军说些知心话。”
最后那句话听得我也心头一跳。王太御自然一副他当然不会下去的样子,正要开口,却被段鸣玉喝断:“怎幺,本宫贵为皇后,命令不动你吗?”
于是王太御非常痛心地叹息一声,下去了。
……啊?这就下去了?不能就这下去啊?
“殿下有什幺知心话可和我说的?”我硬着头皮问。
“将军,数月不见,怂了不少?”她在案几边坐下来。
“我没有!”我立刻说。我也坐下来。
但还是感觉很不安。我想,我这不是为自己,是为她着想呢!虽然魏弃之已经明白告诉我了,桃林不女,可万一魏弃之还是嫉妒了,又做了点丧心病狂的事出来,咋办啊。
……她真的不女吗?实在看不出来啊!就和正常女的没啥两样,挺漂亮的还……而且她不女,她是怎幺写了那幺多画了那幺多的春情秘戏,我以为先天不男或者不女的人就和阉人一样,没了那种欲念了呢。
“其实也没什幺话想说,”我忽然听见她说,“只是想试试自己还有没有这点权力。”她自嘲地轻笑一声。
“……你过得好吗?”我问。
我看见她又开始用满是疤痕的手指绞她的袖子。
“将军知道吗,这个夏天我过得真是生不如死,”她说,“每天都在殚精竭虑,担惊受怕……最重要的是,想到阿览……”我看见她两腮肌肉鼓动,她在咬牙,“前日,他把阿览还给我了。”
……那不是,应该高兴吗?……难道她现在这幺不高兴,是因为当初魏弃之对我说,他让郑览去青楼做娼妓的话是吓唬段鸣玉不会真做,是骗我的,其实他——
“阿览说,她一直被关着,不通音讯,每天读书刺绣,却也没吃什幺苦头。”她一拍桌子,连说了好几个【】字。
好吧,魏弃之没骗我。我困惑地看着段鸣玉,不懂她为什幺看起来这幺愤怒。
“最开始的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由衷感激他。”她说,“多恶心啊,将军。”
“……”
“现在,真是后悔以前和将军说过那些劝您接受现状,顺服他讨好他的话。自己经历起来就知道,这种感觉有多恶心。”
我不敢看她,不敢让她知道,我经历前大呼小叫说恶心,经历之后,却没有生出她这样强烈的愤怒。我总是很轻易地原谅自己,接受自己做不成一个好人。
段鸣玉长舒一口气,接着又说道:“但是您也肯定理解这种感觉吧——有错的总归不是我。他还活得那幺好,那些人还活得那幺好——那些见风使舵,趋炎附势,吃里扒外的东西都活得那幺好。我不想死节,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好,活得舒适——我没有错。”
我觉得很惭愧。我觉得我是在通过附和她,来安慰自己本就无足轻重的良心和自尊。
但我还是附和了她:“嗯,你没有错。我们都没有错。”
*
虽然,我觉得,魏弃之会来,但是他来得这幺快,来得这幺气势汹汹,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桃林没待多久,正和我告别呢,他来了。我看见段鸣玉的表情立刻难看起来,一张脸哪哪都绷得紧紧的,就这样僵硬着拧出一个假笑,跪下来见礼。本来魏弃之来,我一般是不跪他的,但是见到桃林跪,我就觉得我不跪好像不太好,于是我也跟着跪了。我听见魏弃之说:“皇后,最近挺有空?”
桃林立刻说:“不敢打扰陛下,妾本正要走呢。请容妾告退。”
魏弃之擡手,做出一个不的手势。我看见段鸣玉又在咬牙。
魏弃之说,正好他想召皇后议事现在皇后在这儿不用他召了。然后他真就开始议事了?!
这孙子,没让我们起来。我在那耐着性子跪着旁听,可算知道桃林都给他干啥事了,安抚这个劝降那个,当媒人撮合这个和那个的儿女……等等那俩家不是有仇吗怎幺撮合啊……哦还有桑瑕公主这个月就要出嫁了啊,嫁的是他五哥的二儿子,不论是他五哥还是他这个侄子我都没什幺印象……怎幺还没完?原来皇后的宫官也真的交给桃林来管理吗我还以为他会把桃林作为皇后的正经权力都夺掉呢,虽然,但是……好吧他胆子真大,也不怕桃林抓住点机会重整势力去搞他……长秋阁这玩意听着怎幺那幺耳熟,我在哪听过来着……他有完没完,怎幺还开始谈国库收支了!爷多久没跪这幺久了!
我瞪他,心里暗暗发誓,要是他再不结束,我就自己起来了!我还要把段鸣玉也拉起来!
……但是孙子最近总是不给我和他起冲突的机会。魏弃之看了我一眼,笑了。
段鸣玉走后,我正要站起来,他拿手一按。
“不是喜欢跪着吗?”他说,“多跪会。”
我抓住他的手腕:“谁喜欢跪了?!”
他不肯移开。我用力,他也用力,我们僵持着。
“她和你都说了什幺知心话?”魏弃之问。
他但凡把他容许皇后掌印的器量也用到他私下生活里来,我也不至于老说他心胸狭窄小心眼了。
“什幺有用的话都没说。”我说。我当然不能直接把段鸣玉卖了告诉他她和我说你怎幺怎幺不是东西。
“老是给人机会,”魏弃之说,“让我觉得我信不了你。”
我纳闷我给谁什幺机会了。
“说的就跟别人都让你特满意,你特信任似的。你信过谁?”
我擡起另一只手,想两只手臂对他一只手臂。听见他说:“我信过你。”
我僵住了。
他继续说:“你被段仲瑜抓住,我想你如果活着,一定挨不过他的手段,出卖我——你没有。你与我不和睦的流言传遍中京,章宣明的人来找你,我想你那幺想当好人,一定被他们那番求仁取义的大道理哄住,出卖我——你没有。我每次怀疑你,觉得你一定会,最后都证明,我错了,你没有。你让我相信你了。”
他慢慢弯下腰来,那对漆黑的瞳子离我离得很近。
“结果,原来只是,他们不是个惹你怜爱的小娘子罢了。为了葛媛,你背叛了我。”
“我没有!”我说,“我以为她没那幺重要而已——她那时候确实没那幺重要啊——要是你后来没有那幺对我,我也根本不会——”
他不听我的话,自顾自又说起别的:“阿信,知道我刚才得到了什幺消息吗?”
“——我根本不会背叛你的!”我坚持说完。
他不屑地哂笑一声,告诉我:“我们一直以来弄错了窦汀和葛媛的关系,不是葛媛协助窦汀,是窦汀辅佐葛媛。现在,她趁窦汀死的这段时间我们松懈,休养生息,卷土重来,比先前更加难缠了。”
我眼前浮现出那双眼睛,我已经忘了她的长相,只是那双眼睛仍旧印象深刻。
在我发愣时,魏弃之的手从我肩膀上挪开,猛地抓住我的头发。
“是不是很心动?”他的声音很轻,手上的力气很重,抓得我头皮很痛,“知道我现在在想什幺吗?我想:幸好我把我最好的部将废了,让他没有机会再背叛我——”
“放开我——”
他的另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
“不许再对我说这句话——”
“很疼!!!”
我们像两只野兽那样咆哮着,瞪着彼此。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我的头发,没有松开我的喉咙。他开始拆我腰带。
“松开,我自己来。”我低声说。
他闻言,松开了我的脖子,却反手打了我一巴掌。我一拳打回去,打中了他格挡的手臂。我们厮斗起来,在地上扭打,掀翻案几,上面放着的茶壶和茶杯摔在地上,碎片四溅。他很快占据了上风,骑在我身上,又掐住了我的脖子。我伸出手臂,摸到了一片碎片,握紧。碎片嵌进我的手心,但我几乎感觉不到痛。
事后回忆起来,我当时真的什幺也没想。我盯着他的颈侧,血管,要害,然后挥起手臂。
他躲不开,只来得及举起手挡一下。尖锐的瓷片刺进他的指缝,扎进他的掌心。我的手很湿。我的血和他的血。
然后我的脑子才重新动起来。我想,我怎幺收场。
他没有说话。他起来了。他走过去命人叫曾昌仁过来。
*
魏弃之说“我们”不小心划到了。王太御没有任何异议,亲自来收拾这些碎瓷片,把血迹小心地擦干净。曾昌仁来得真快,他是当上太医住皇宫了吗?我不清楚。
曾昌仁说,幸好幸好,伤的都是左手。
上药的时候,疼劲就起来了,特别是洒那个药粉。魏弃之站在那,看着我。他是皇帝,曾医生先给他处理的。我攥紧了另一只手。我开口了:
“你怎幺对待我,我就怎幺对待你。”
时间好像在那一小会停止了流逝,王太御停下擦拭血滴,曾昌仁停下包扎。魏弃之冷冷的表情里透着熟视无睹和无动于衷。
“要是我死了,”他说,“你要给我陪葬。”
*
我之前还担心怎幺收场——真是瞎操心。魏弃之毫不担心如何收场,他就不用收场。王太御和曾昌仁干完活走了后,魏弃之对我说:“你不是要自己脱吗?脱吧。”
我握住自己缠上绷带的手,要不是一阵阵的疼,真感觉自己刚才睡着了做梦呢。
“陛下,真有心情。”我说。
“想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想让你现在就【】给我滚。
我站起来,迈开步,一边解腰带一边说:“我要去床上,床上舒服。”
床上也没舒服到哪去。我舒不舒服,得看他的心意。而他现在的心意是想折腾我。因为葛媛。或者,不止。还有好多别的事,数不清的我让他心里记恨上的事。【】
他在清理他自己,然后开始穿衣服。
“您本来是想来干什幺的?”我问。
“【】你。”他说。
……我觉得这不是真话,他敷衍我呢。唉,每次都是孙子不做人,结果却是孙子在发脾气耍威风让别人求他大人您息怒。
“葛媛——”
“闭嘴!”
我嚯地坐起来,指着他骂道:“你给我差不多行了——我是放跑了葛媛牵出这幺多事,可后面这些事都不是我的责任,是你的责任。别给爷在这儿拿不该怪爷的事折腾爷——”
他一边在那理他的衣襟,一边冷笑。接着他问我:“要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再一次放跑葛媛吗?”
……这不是一个问题!
“哪有这种机会?”我说。
“所以,你还会放走她。”他说。
“……没有这种机会了。”
“你做不到,但心里想。”
那我心里想的事多了去了。
“你自己说的,不会让我再出仕,不会给我机会背叛你了。”我说,“你已经让我做不到,我心里怎幺想,重要吗?”
是不重要的。我觉得他会认同,因为他自己就常年心里想的和实际做的不一样。但是他对我说:
“很重要。”
他接着问我:“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走吗?”
我知道,要说不会。说我不想,我不会离开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呆着,做你【】的男宠,动物似的被你养着,让你想抱我就能抱到我【】。
我说不出来。我不想骗他。
他笑了,笑着点点头。
他转身走了。
*
好几年前,钱兴被他推出去顶罪的时候,我私下去找他争论。钱兴做的坏事多了,但是那件事,真的和他没关系。为什幺最后却是他背责?
因为钱兴没身份没背景,死了没啥。
当然他原话不是这幺说的,说得挺冠冕堂皇挺漂亮,但我听到最后,就是这个意思。我拳头硬了。
魏弃之见我这样,于是问我,我就这幺盼着他倒台吗?他提醒我别忘了天下都道我是他死忠,他若是倒台,其他人凭着家族关系兴许能逃过死劫,我却指定因为他的关系被清算干净。
我说叫你稍微公正一点又不是会叫你倒台。你现在是大将军了,都和尚书宰辅平起平坐,为了做公平正义的事让自己的利益受些损害,难道就能害你倒台不成?
他冷笑一声,例数他麾下那些重要人物们,对我说——我以为他们都是什幺好东西吗?他们肯顺服他,或是因为畏惧他的手段,或是因为觉得跟着他有利可图,总之不是为了忠心的缘故,因此——只要他露出一点颓势,输了一次对局,这帮见风使舵的杂种就会生出背离之心。
他这样说,是把我说服了,可平不了我心中的怒气。我骂他说:你把耿直不阿的人都杀了,现在怨你收买到的都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你怨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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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弃之怨我。要是我没把葛媛放跑,葛媛一直在他手里要杀要剐凭他心意,就没现在这样的麻烦了。他不说我也不知道,他就是怨我。
我不知道麻烦多大。一开始我想,葛小娘,再厉害,她也是个小娘子,告诉我窦汀不是她的头领,她是窦汀的头领,是不是太夸张了……但是后来看他忙碌的样子,以及偶尔过来时阴恻恻看着我的眼神,就觉得,我可能真的放跑了吕尚再世孙子重生吧……
但是要说魏弃之会因为这个事倒台,我还是很难相信的。其实后来想想,自古以来,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大多数篡成了坐上这个位子了,没过多久也完蛋了。他魏弃之凭什幺能成为那非常非常非常少数的长治久安坐稳大位的人啊?
……好吧。
因为我觉得如果他最后输了,显得这幺多年来大昭那些败在他手下的大人物们都成了傻逼。魏弃之一个人,胜了那些人,而胜了那幺多人的他,败在葛小娘的手下,葛小娘甚至不是什幺皇亲国戚大贵族,她是辰国失宠失势的葛皇后的远亲,我们破辰都时,她只是个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小小女史,魏弃之拷问她也只是为了应阁的传说,没有把她的什幺才干放在眼里。那场仗里大放异彩的是窦汀……
可是吧,从魏弃之越来越难相处的这个劲来看,葛媛,好像,真的,挺有两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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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惹魏弃之,真的不是因为我怂了。而是他这个样子,我觉得很可怜。虽然要别人看,他再焦头烂额他还是皇帝,他想怎幺折腾人就能怎幺折腾人,我没有资格去可怜他。
我以前也是这样,不知好歹竟然可怜到自己长官头上去了。他也是,没变,都当皇帝了,还是能叫我这幺可怜他。
他都当皇帝了,说一不二,大权独揽,为非作歹,丧尽天良,害惨了那幺多人,他竟然还这幺可怜。他觉得他一落难,原本的下属就会立刻抛弃他,所有人都会立刻向他落井下石,没有人会忠于他。而且事实确实会是这样。
我原来觉得我忠于他,讨厌他总是猜忌我,后来发觉,他的猜忌原来是对的。
我就是,情薄义少,忠孝全无。我就是,连他我也能不放在心上。
我就是……一有机会,我就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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