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没停呢。”
雨滴敲落在窗户上发出闷响,于沉默中逐渐清晰。她将额头抵上他的额头,放轻声音。
秦江雪眼睛一直闭着,在被窝里轻轻揉捏她的掌心。
“以前......就是我们上学的时候,我很喜欢下雨。” 牙膏残留的薄荷味在一方小小的空间里打了个转。
“真的假的,为什幺?” 梁斯翊不大相信,眨了眨眼。
不同于南方的烟雨朦胧,海市的降水从来没有预兆。前一秒太阳就挂在眼前,后一秒天上的黑云骤然压下来,雷先在云层里轰隆隆滚过一遍,狂风夹着暴雨眨眼间就落下来,又急又猛,稍不注意就会全身湿透。
“因为。” 他五指沿着指缝将她的手指顶开,再一次扣住,拉到胸前,“某人总是不带伞。”
梁斯翊一瞬间觉得脸很烫。
比刚才做爱的时候更烫。
高一开学,摸底考试后按照排名重新分班,他们被班主任安排坐在一起。
遇上大雨,同桌撑同一把伞外出也顺理成章。
宽阔的黑色伞面遮住眼前三分之一的视线,雨珠从伞的边缘落下来,串成一串,将他们与世界柔软地隔开。
两个人肩并肩走,校服在隐秘克制的距离里相互摩擦。
触碰,离开,再次触碰。
一人一只耳机,白色的耳机线像易折的树枝在风中摇摆,耳机里,五月天的歌循环播放着。
他忍不住视线倾斜,偷偷瞧她一眼。
风大,她眼睛轻轻眯起来,唇微也微抿着。
或许是年龄偏小的缘故,脸颊的婴儿肥肉嘟嘟的,侧面看像小松鼠。
此时她莹白的皮肤上已经染了一层淡淡的红血丝,更像一颗裹了白糖的山里红。
可爱到让人想咬一口。
脑海里突然蹦出奇怪的想法,让秦江雪一下子移开视线,耳根红得厉害。
但其实,他从很久以前就这幺觉得。仔细想想,大约能追溯到初中开学,在校门口第一次见到她那天。
是他父母先注意到了她,站在车旁,视线追了一路,啧啧感叹小姑娘长得真讨喜。
于是他也擡眼看过去。
和以往的心跳不一样,这一秒钟的节拍格外沉重,隐隐透着股慌乱的意味。
天知道,当他得知跟她在一个班时有多兴奋。
教师的阳台外有一颗高且粗壮的老树,绿冠如云,一到夏天,树荫便随风摇晃着落进窗边。
她是一颗静默生长的小树。
她靠窗坐,外面的树荫偶尔落在她身上。她习惯将宽大的校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清瘦的手臂。
在草稿纸上快速算题时,指节用力,腕骨凸出,手背青色的血管更加明显,耳后掉下来的两三缕碎发常遮住她的侧脸。
除了同桌,鲜少见她主动跟其他人搭话。班级里的小透明,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数学经常考满分。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心里总容易滋生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秦江雪也不例外。
每次经过她的座位旁边,大脑就开始痛苦地反复拉扯。
不如和她打个招呼 ......
算了,何必热脸贴冷屁股......
尤其,他也是从小到大受人追捧过来的,拉不下那个“面子”。
开学第一次排座位,他班主任被安排到她后位。
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成椅背和课桌间的一条缝隙,有时也是一张试卷、或者一本练习册的长宽。
偶尔上课发呆时,他的眼神总是不自觉落在她的后背。
风从阳台灌进来,她弓着腰埋头写作业,校服被吹得骤然变了形状,紧紧包裹着她的身体。一节节突出的脊骨像竹子的棱节,无比清晰地印在校服外套上。
“谢谢。”
他回过神,从她手里接过试卷。
“没事。”
她半侧着身子,手指顺着微红的耳廓别了一下头发,小声回应。
这就是他们一整天全部的对话。
后来,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她,自从她还给他那件校服,卷子都是直接递给他的同桌。
又一次换座位,他清清楚楚的看见,她的视线先往自己这瞥了一眼,接着径直走向和他距离最远的那个座位。
大课间,一群人自动围成一个圈聊天,他站在她对面,她连一秒钟都不看他,眼神仿佛掠过了一团空气。
难道是......变丑了?
那段时间,他洗完澡先对着镜子观察至少十分钟,犹疑着拿起姚女士瓶瓶罐罐的护肤品倒在手心里,接着在脸上抹匀。
很香,但着实粘腻,偷用两次,遂作罢。
刚升初三的那段时间,梁斯翊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
他观察过,她坐的那班公交车每天大约7:16分到学校门口。
瘦瘦小小一个人,背着个黑色的大书包,头耷拉着,脚步虚浮,像被霜打蔫了的地瓜苗。
他好几次差点没忍住想去帮她拿书包,一想家里的车还停在不远处,硬生生收回了手。
直到高考完他才知道,那段时间把弟弟从乡下被接回来,赶不上市里小学的进度。于是她每晚写完作业还多了一项任务——辅导弟弟功课。
弟弟不听话,能十二点写完作业睡觉都算烧高香。
中考前最后一次分班考试结束,她发挥失常,成了唯一一个从一班去了二班的学生。
渐渐地,午休她不再回家。
他站在走廊,那次是第一次,他听见很轻的抽泣声从二班传出来。
从他第一次走进初三二班的教室,到高考完,他们一起从市二中的十四考场走出来。
这四年,他记不清她哭过多少次。
因为学不懂的知识,因为不断掉落的成绩,因为无数个自我怀疑的瞬间,因为困顿没有出路的家庭。
明明是很脆弱的一个小女孩,却又从未真正倒下。
期末没考好,大年三十,一家人围在炕上看春晚,她用棉花塞住耳朵在厨房的桌子上刷题。
开学前一晚,她给他发了张照片。
是她这一个寒假做的题,摞起来比她整个人还高。接着,开学后的第一次考试她考了年级第一,他是第三。
也是那次考试后,他回家,家里静得吓人,从玄关到客厅,灯全黑着。
父母隐约能看见个轮廓,他们坐在餐桌旁的一侧。他放下书包,拉开椅子,坐在另一侧。
二对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警局审讯犯人。
姚宁把手机里和班主任的聊天记录调出来,点开成绩单的图片,将手机“啪——”一下用力拍在桌子正中央。原本就薄到几乎看不见的嘴唇似乎是动了动。
这位新闻采访里和善亲民的好书记此时对着她的儿子冷言讥讽道。
“秦江雪,你来告诉我,我们养你有什幺用!”
“我跟你爸在你身上花的心血,就是养条狗都能考上T大了吧,你呢?你呢!?说话啊!”
秦江雪沉默一会儿,拎起书包,无所谓地说。
“那你们就去养狗,我不介意。”
在高考考场上,他看着最后一整面空白的理综试卷,想象着父母因愤怒失望而扭曲的脸,差点笑出声。
父亲早就出轨了医院里的护士,这事儿他母亲也知道。
但没法儿离婚。
怎幺离?两个人都需要一个“家庭美满”的良好政治面貌。再说结婚十余年,夫妻关系之上,两个人更是利益共同体,谁都不傻,都知道离婚弊远大于利。
没有温度的房子,三个人彼此折磨了十七年,他不奉陪了。
考完试的第二天回学校拍毕业照,老天保佑,那天的天气很好。
他知道她每次拍合照都会不自觉微微仰着头,这个习惯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发现。镜头下素白的脸,纤薄的身子,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一副又傲又倔的样子。
只是毕业照上,她手里多了一捧紫罗兰花束。
毕业了,他终于能在这个盛满了他们回忆的地方,递上一束花,对她说。
“小梁同学,我喜欢你。”
她愣住了,瞳孔收缩,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老师们笑着无奈摇头,周围同学尖叫着起哄。
在他紧张到几乎心脏骤停的瞬间,她说。
“我也是。”
当晚,是他们第一次做爱。
他吻上她的唇,一点点往下,顺着身上的痣,耳垂、锁骨、小腹……直到舌尖触及那片湿润,她呜咽一声昂起头,哆嗦得厉害,过一会儿换了个姿势。
他耳边湿热,她用手扶着,缓缓坐下去,流着眼泪对他说。
“谢谢你喜欢我。”
“谢谢你。”
“这句话,你应该对自己说。”
是她自己救赎了自己。
他始终这幺觉得。